《小债主她挺嚣张》
第一块钱
觉总睡不醒/文
七月暑中,道路两侧树木枝繁叶厚。
正午过后,热气升腾,整条商业街上鲜有行人。
街口网吧里的中央空调度数调得很低。
门被拉开,一声轻响,热浪就裹着外面刚铺的柏油马路味扑面而来。
吧台里的小姑娘皱了皱鼻子,抬眼看去。
门口的中年男人西装挺拔,轮廓流畅,眼型狭长略微上挑。
南知意盯着那张遗传学上脱不清干系几分相像的脸。
六年过去了,时间似乎对他格外宽待,样貌与童年的记忆并无出入。
小姑娘长睫低垂,避开视线,她怎么也没想到,和南云时隔多年再见,自己竟顶着一头染花了的金发,葛优瘫着窝在网吧的吧台后头玩手机。
“意意,和我回邤城吧。”终于,男人开口。
两人之间僵着的沉寂被打破,同样被打破的,还有南知意对父女再见这件事情的幻想。
她曾模拟出无数种,可能会热泪盈眶的团圆画面。
只是现在,当幻想和现实重合的一瞬,南知意才发现。
她从没料想过这样一种可能。
南云就站在一米开外,眯着眼睛等着她的答案。
高高在上,似是恩赏,又做出一种施舍与拯救的姿态来。
“你才多大,难道要在这种地方混一辈子?”南云声音低沉,音调却攀高。
南知意眼皮抬起,一双浅曈缀着光,茫然干净,没什么情绪。
“你现在跟我回去复读还来得及。”见小姑娘不吃硬,又压下火气做出缓和的让步来。
南知意抿了抿唇,忽然就笑,表情随之生动起来,桃花眼一弯,藏起氤氲水汽,眼圈的肌肤却染上淡淡一圈红。
“好啊。”声音柔软,带着轻颤从喉间滚出,“那你等我去辞个职。”
几分钟后,她从里面包间走出。
走路声音很轻,像只猫,穿过横七竖八的沙发椅,最后在南云面前停下。
“换个地方说吧。”
*
六年前,南知意十二岁。
南云和季江茹的婚姻走到了头。
但直到拿离婚证的前一周,季江茹才知道,南云不仅在外面有女人,甚至还有一个只比南知意小两岁的儿子。
南云在外面养了他们母子十年,也瞒了季江茹母女俩十年。
六月七日下午,季江茹心脏病住院,病危通知书下了两次。
十八岁的南知意高考只考了一门,然后没黑没白地在医院里待了三天。
第四天嫁到南方的姨妈赶过来,她才敢合上眼睡上一会。
季江茹怕去复读学校读书耽误她,背着她联系了南云。
*
上了车,二人一路无话,快到南知意家楼下的时候南云才开口。
“跟你妈说好了,明后天我就带你回邤城。”
“我不去。”南知意抵着车窗,冷气开得很足,太阳穴突突地疼。
“我听你妈说,这两年她身体不太好。”南云把车子掉了头,又补了一句,“——我早就说过按照她那个工作强度,迟早要生病。”
“生病?”看来是连季江茹住院的事情都不知道,南知意冷哼一声,“谁让我们家里没爸呢。”
南云怎么突然会答应抚养自己,除了季江茹找他,大概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
他和小三的儿子死了。
想到这里,小姑娘有点愣神。
“你平时成绩怎么样?”南云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似乎在忍耐她这一头浅黄的头发。
“啊……?就那样。”南知意回过神来,垂下眼,捏着左手的指节。
刚见到南云的时候,心情有点复杂,想大吵大闹,想带着这么多年的委屈质问他。
但现在,还不过半小时。
神经里的痛觉都钝化,她竟然连回应的话都懒得说了。
南云不知道是真情还是假意地安慰道:“没事,意意你再努力一年,考上个大学还是可以的。”
“等你大学毕业,爸爸会帮你的。”
挺好笑的,家长会都没给开过的人说这些。
“您这样我很不适应。”南知意声音很轻。
不痛不痒又没脸没皮的口吻。
的确是没尽到父亲的职责,南云也不好发作。
车子停在楼道口,南云下了车,想了想,还是决定不上楼。
“意意,你去家里拿点换洗的衣服,跟我回邤城,给你安排学校……”
“你突然出现,又要带我走,还不问我的意愿,您就当我是我妈养的一只猫啊狗啊的,那也——”南知意笑意柔软,音色清甜,语气却是自嘲,“也要签个领养协议什么的吧。”
南云停顿了有一会,仔细考虑过,多了几分试探,“那……你再准备准备,过几天吧,我来接你?”
也没说答应与否,南知意直接扭头钻进了楼道里。
外面的明亮骄阳被挡了大半,她笑意滞在唇角,眼睫湿润。
到家的时候,季江茹给她开了门。
“意意,过来吃饭。”季江茹用围裙抹着手。
南知意的视线扫过餐桌,两个人吃的话,丰盛得过分了,心里叹一口气,又酸又涨,“妈你就是想把我送走,也用不着这么急吧。”
南知意借着去盛米饭转了身,用手背抹了抹眼泪,“我不想去邤城。”
音调还是倔的,却同跟南云在一起的时候完全不同,拉长了尾音,像是小朋友耍赖。
季江茹不吃她这一套,正经道,“你成绩那么好,去邤城复读师资更好些。”
“附中也不赖啊。”南知意端着碗坐下来,用一根手指轻轻揪着季江茹的袖口“妈妈,好妈妈,全世界最好的妈妈?”
“附中不收复读生你可知道。”季江茹夹了一筷子红焖虾,不理她的撒娇,“现在有这么好的机会,你只管去就好了。”
扶着碗的手被季江茹轻轻拍了两下,“要不是妈妈,我们意意现在也该去大学报到了。”
抗拒的话哽在喉咙里,南知意“噢”了一声,垂头吃饭。
季江茹盯着她的头顶看了几秒,“意意,你头皮还疼不疼?”
南知意咀嚼的动作停下了,“不疼了,就是还有点痒。”
一餐饭,到最后也没吃几口。
饭后,南知意拿了毛巾进了浴室,站在镜子前端详着自己一脑袋的艺术创作。
这一头非主流一样深浅不一的金发,是闺蜜任灵珊高考结束后放飞自我的杰作。
手艺问题就不评价了,关键是头皮烧得生疼。
否则这一头黄毛,她自己都忍不过第二天。
那日之后,就在家里赖了几天。
也就是这几天里,南知意突然想通了,也就是一年的事儿,到时候考个离他南云远远的大学,他胳膊再长也不够用。
她小时候是真不爱学习考试抄别人的把名字都抄上,老师都拿她没辙。直到她上初中。
——父母离婚那年。
所以在南云的算盘中,南知意努努力考个本市的大学,然后把她留在身边,安排进自己的公司。
也算是对季江茹有个交代。
就这样,五天后,南知意到了邤城。
*
小区很新,地段也不错,看得出来南云现在过得挺好。
出了电梯,就进家门。
是一梯一户的大平层。
当晚,家里的保姆做了三道家常,一顿寄人篱下的晚餐吃得并不踏实。祝槐也是礼貌性地问了几声,再没什么话。
给南知意整理出来的房间是说客房,其实平日里就当做储藏间用,还有些杂物没有搬走。
好在她也不矫情,在哪儿睡不是睡啊?
半夜,南知意渴得难受,出来找水喝。
“上实验中学?!”是祝槐的声音。
“和羡羡一个学校,都上最好的。”南云压低了嗓音。
“你看她那头发……像是个正经学习的样子吗,不三不四的。”
“不懂事染着玩的,开学我叫她染回来不就得了。”南云说。
南知意摒了呼吸,听墙角是挺令人不齿的,但既然已经听到了,就怎么也不能装作不知道了。
她倒是也没觉得太不舒服,只要表面过得去就行。
南知意跟个没事人似的,接了水又回了房间。
外面的争吵分贝似乎更大了些。
但南云和祝槐吵架,关她什么事。
甚至有点高兴。
*
第二天上午,祝槐和前夫的女儿从外婆家回来。
这一个房檐下住着四口人,四个姓氏。
南知意想到这点差点笑出声来。
黎羡回家,午餐蒸了10只肉肥膏红的螃蟹,另外还有一只邤城老字号的烤鸡、正当季的时蔬、一砂锅的排骨笋汤。
黎羡17岁,刚升高三,比南知意小一岁。
“这是你姐姐。”南云拉着两个孩子坐下。
“哦,姐姐。”黎羡还算乖巧地答应了,夹了一筷子的菜,漠然地往嘴里送。
“意意开学会转到你们实验去。”南云大概也觉得有些尴尬,就没接着说什么互相照应的话。
黎羡停了筷子,看了看南知意,又是平淡地点点头,小声地说了句好的。
南知意想过这个“原住民”可能会讨厌她,排挤她,或者阴阳怪气地宣誓一下主权,偏就没想过这种对什么都不在意的状态。
“……弟弟出事之后,她有些没缓过来。”南云替黎羡解释道。
黎羡撂下筷子,没什么情绪地答,“我挺好的。”
南知意啃着蟹腿,津津有味。
气氛尴尬到不说点什么的话,祝槐觉得自己都要窒息,扯着嘴角抛了个再寻常不过的话题,“那个……意意,你文科理科?”
“理科。”
“可惜了,羡羡是文科,不然你有不会的,可以问她。”
南知意刚好吃完一只蟹,舔了舔嘴唇看着她,“那是挺可惜的。”
祝槐眼中的南知意坐没坐相,整个人懒洋洋的,偏偏被她盯着的时候不自觉让人浑身紧绷,极长的睫毛下一双浅瞳,不笑的时候平静得看不出内容,沾染上笑意的时候,没由来地就像是在撒娇。
小狐狸精。
餐桌上祝槐的脸阴一阵阳一阵,这螃蟹不知不觉南知意都吃了三个了,一点没把自己当外人。
祝槐赶紧给黎羡挑了一只最大的递过去,“别忙着说话了,吃吧,趁热才鲜。”
吃了饭之后,就各自散了。
祝槐拉着黎羡估计又去说了些耳边话,南云出去应酬,听起来是给她办学籍的事儿。
当天夜里南云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了,南知意睡眠浅,就又被他和祝槐的争执声吵醒。
南知意彻底睡不着了,把昨天摆出来的行李又收好。
她得出去住。
不然没等自己考上大学,南云和祝槐或者自己就得先疯一个。
晚餐的时候南云没在家,就南知意和祝槐母女两个,她简单吃了一点就躲了,现在倒是有点饿
这么想着,就披上外套出了门。
*
毕竟以前都在邤城生活,虽然这么多年了城市的样貌有了一点改变,但大体上还是熟悉的。
骑着共享单车转了一会,循着味儿,就找到了一个夜摊儿。
从麻辣串的锅子里挑几种丸子,要了瓶无糖的冰可乐,南知意就坐在小板凳上就开吃了。
这个时间人不多,算上她,总共就有三桌食客。
“阿洲。”程天把手里的可乐瓶一放,“那桌来了个妹子,可以的。”
重音稳稳落在“可以”上,甚至还有点壮烈的钦佩。
其实程天根本没看清小姑娘长什么样,只是那一脑袋染花了的黄毛,让她成为了整个夜摊儿上最亮的崽。
能把头发染成那样。
——真够可以的。
沈西洲侧着头,有点近视,天色又黑,所以半眯着眼睛朝那方向看去。
只看了个大概。
模模糊糊就留下黄毛和细腿两个印象,好像,还挺白。
沈西洲:“非主流。”
程天:“挺好个姑娘,怎么现在流行文艺复兴了吗。”
沈西洲往嘴里倒了两颗薄荷糖,看了眼手机,对方夺命连环发消息,看来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吃饱没,走了,就差咱俩。”
说好一起在网吧开黑,走到半路程天喊饿,顺手就宰了沈西洲一顿烧烤。
“行了行了,吃饱了。”程天答着,又突然想到什么,“你真不回家啊?”
“她在家里我怎么回。”沈西洲语气平淡,听不出有什么,好像就是在阐述事实而已。
程天再没提这茬,二人起身结了账。
路过南知意这一桌的时候,俩人不受控制地多看了两眼,毕竟那头顶的发色甚至爆顶到有点反光了。
南知意吃得正开心,迷茫地抬起头:“有事吗?”
小姑娘年纪看着不大,浅黄的头发,圆领的白t,领口下的肌肤很白。
长长的睫毛因为吃着热的关东煮,氤氲着水汽。
下面那双眼,好看得过分。
也疑惑得过分。
“我操——”程天声音贼响亮,响亮到南知意以为他是在意识模糊的情况下把脑袋里的弹幕给说出来了。
南知意:“?”
“啊不是,你看你这头发,夺好看呐,我有个朋友,跟你这一模一样。”程天急忙解释。
挺好看的小姑娘,染这玩意到底是有多想不开。
南知意觉得自己可能是被小流氓搭讪了,但是好些年没回邤城了,不知道是不是地域差异,总觉得邤城的小流氓在穿着打扮上,有点独特。
一个穿了件大涂鸦的白t,一个穿了件除了黑什么都没有的t恤带个黑帽子。
流氓还有组合的吗。
“抱歉。”
声音在头顶响起,非常有礼貌。
南知意抬起眼睛看,原来是一直站在旁边没吱声的帽子哥说话了。
黑色帽檐遮着,上半张脸浸在阴影里,下颌线条流畅,没什么表情。
声音倒是好听。
“打扰你了。”帽子哥垂下眼,留意了一眼南知意的桌号,“我朋友有点毛病。”
南知意:“……”
程天:“……”
*
南知意吃完去结账,老板翻了翻单子,“姑娘,你这个刚才有人结过了。”
南知意:?
老板:“俩小伙子,你们还唠了半天嗑,怎么,你们不认识的?”
南知意:“啊……那单子有吗?”
老板麻利地扯下一截单据递过来“有。”
五十多块钱。
南知意从摊位那又买了瓶水,把那张单子塞进口袋。
*
回邤城第一次出门就莫名其妙吃了个免费的宵夜,说不定预示着,往后的日子还能凑合过。
走了一小段路,南知意一抬头。
老实人网咖。
怎么叫这么个名?
反正她现在也不打算回家,不,回寄住的地方。
南知意想了想,推门进去,一摸口袋,才发现没带身份证。
南知意叹了口气,只好又出来了。
顺着楼根往外走,夜已经深了,路上并没什么人,安静得只余有脚步声。
“手机给我,别磨叽啊——快点!!!”
声音从网吧后门的小巷子里传来。
南知意停下脚步,抢劫?
那她现在应该往哪走,跑么?
没等反应过来,就见一个人高马大的身影急急忙忙从巷子跑了出来,跨上路边的摩托,打着了火就跑。
急不可耐,一气呵成。
等摩托走远,南知意迟疑地向巷子里张望。
刚才的帽子哥孤零零地站着,身边影子细长。
只不过他现在没有戴帽子,黑色碎发剪得随意,巷子里壁灯黯淡昏黄。
南知意不能装没看见了,不是因为自己人美心善。
主要是帽子哥站着的方向,正面朝她,狭路相逢。
于是她硬着头皮走过去。
虽然现在走到哪里都是手机支付,但备一点零钱是她的习惯,以防万一。
南知意把全部零钱掏出来,记着是有百八十块的,全塞进帽子哥手里,“帮你救急,打车回家吧,我这个人就是心地善良乐于助人。”
帽子哥神色淡淡,眼尾稍垂,黑睫直直地压着,在眼下落下一片影。
又颓又厌世的一张脸。
听完这话,他眉眼稍抬,扫了她一眼,“?”
“你要是害怕报警会被报复,我可以帮你。”
“你要是想还我饭钱也不用这样。”帽子哥乐了。
话音未落,黄毛小姑娘手机攥着的电话就响了。
“我都看见了,你别害怕,小混混都欺软怕硬。”南知意抬手冲他挥了挥示意他把钱拿着,走远了几步才接了电话。
电话那头的南云怒不可遏,“我好心把你接到邤城来,你大半夜的给我离家出走?!”
南知意深吸一口气,一边接电话一边往巷子外跑,“我没有——只是出来买点吃的,晚上没吃饱,马上就回。”
黏腻闷热的夏夜起了微风,沈西洲垂下眼,叹了口气,把钱塞进口袋。
巷子里头的墙边,是一扇关着的黑色铁门。
门框与墙面有一点落差,不仔细看,极难注意得到。
程天从里面推了门,锈烂的铁门发出尖锐的吱呀声。
“哈——”
被这开门声吓到了,一只奶黄色的炸毛小猫弓着背龇着牙蹿上了房梁。
“还不进来啊?”程天倚着门框,“我们沈老板想啥呢?”
沈西洲斟酌了一下用词,“我问你,要是欠了别人钱……”
“指定得还啊。”程天说完一愣,“那这网吧不是要卖了吧?!”
沈西洲长腿往门里一迈,手抵着门缓缓合上,眸光很淡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你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