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下老铁匠给的地址，韩睿朝着城外一座县城走去。</p>
阳寿县城。</p>
位于云中城之南大概二十里，并不算远。</p>
汉时的度量衡，基本完全继承秦一统天下后，所建立的长度、重量单位，一里约为后世四百米。</p>
大概半个时辰后，韩睿总算走完这八公里路，来到阳寿县城外。</p>
与云中城波澜壮阔的气势相比，阳寿县城着实寒酸了些：城墙起。</p>
城门耸拉着四个无精打采的门卒，与云中精干的兵卒形成鲜明对比。</p>
韩睿暗自摇了摇头，踏步走入城门。</p>
城内，则又是另一番景象：比起军营般肃穆庄重的云中，阳寿县城更像是一个大型市集。</p>
如韩睿所见，自城门延续至县衙的整条大路边，尽被各路行商摆设的摊位挤满，原本近五丈宽的路，只剩下中间不足一丈的狭长通道可供人行走。</p>
路边的商贾形貌各异，有衣饰如韩睿前世印象中般，用布条包住头部的中东人；有金发碧目的欧陆人种，同样也有坦胸露乳，矮小粗壮的游牧民族。</p>
各色人种聚集在汉匈边墙这座小县城内，却尽皆操一口地道的北地口音！</p>
想象一下在后世，看到一群印度人、欧洲人和蒙古人聚在一起，满嘴说着大碴子味儿的东北话，是个什么感觉？</p>
韩睿被眼前这一幕，惊的下巴都要掉在地上了！</p>
几个歪果仁也就算了，那个鼻子上串着夸张的鼻环、袒露的衣衫内满是胸毛在飘扬的，当真不是匈奴人？</p>
直到此时，韩睿才觉得自己读书少了···</p>
什么时候敌对国的人，都能去对方的国家做买卖了？</p>
韩睿惊诧的看着一队巡逻士卒走过，居然还跟那个胡商打了个招呼！</p>
“这世界也太疯狂了···”</p>
心中如是想着，韩睿走到自己的目的地：阳寿西里。</p>
看起来，这居然是一个贫民区？</p>
韩睿走到街口的油醋铺子前，对小贩打听到：“小哥，不知田公宅邸在何处？”</p>
那小贩紧了紧衣裳，随口道：“沿着这条巷子一直走到底，就是田府，”</p>
韩睿拜谢离去，身后小贩的嘀咕引起了他的注意：“又来一个学艺的···”</p>
嗯？</p>
有很多人来找田老头学东西？</p>
那应该是很厉害的吧？</p>
来到巷尾，韩睿看着眼前的矮脚小院，敲响了院门。</p>
“谁啊！”</p>
一声粗狂的吼喝，大门旋即被一个高头大汉打开。</p>
韩睿拜道：“晚辈自云中来，寻田公一叙。”</p>
那大汉却像是痴楞住般，毫无反应。</p>
韩睿疑惑地看着满脸黑炭的大汉，满脸问号。</p>
那大汉却是呆滞片刻，就激动道：“韩兄弟，你怎么来这儿了？！”</p>
兄弟？</p>
什么鬼？</p>
眼前这个黑人又是谁？</p>
见韩睿认不出自己，汉子赶忙用衣袖抹了把脸，然后目光灼灼的看着他。</p>
脑海中一道模糊的身影迅速与大汉结合，韩睿眼睛逐渐由孤疑转为惊喜!</p>
“李兄弟！”</p>
当初云中守卫战，韩睿刚上城头紧张慌乱之时，几十位同样心慌民夫青壮聚在一起互相勉励。</p>
眼前这人，可不就是当时那个，被自己家掌柜嫌弃吃得多，丢在云中的厨子李四？</p>
虽然与此人就见过几回面，但在局势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当初的几位民夫却结下了深厚的战友之情。</p>
在战况最危险的时候，除了因入魔而大开无双的韩睿外，那段城墙另一个强力防守点，就是眼前的李四和桑季组成！</p>
二人背靠背站在一起，尤其是手持巨剑的李四，让匈奴人在二人脚下足足留下将近十具尸体！</p>
韩睿最后看到他，还是他和桑季二人被几十个匈奴人围住。</p>
还以为他们已经死了，没想到不仅活了下来，今日还在这里再次相见！</p>
韩睿看向李四的眼中满是欣喜，李四面色亦然；旋即向想起什么似的，赶忙回身冲院内喊道：“老三，韩大兄来了！”</p>
又一道熟悉的身影应声出现，正是当时与韩睿毗邻的桑季！</p>
与韩睿初见时不同，桑季原本细嫩富态的脸已经晒得黝黑，人也更精瘦了些，脸上一道蜈蚣般的长疤，为原本文弱的桑季增添了一丝阳刚之气。</p>
连遇故人，韩睿心中欣喜溢于言表，看向二人的眼中满是惊喜。</p>
二人也是嘿嘿傻笑，就这么站在门口。</p>
桑季上前拉过韩睿的胳膊，道：“韩兄弟，你怎么到这里来了？”</p>
韩睿闻言，也是想起了正事，赶忙道：“我来找田公。”</p>
旋即疑惑道：“桑大哥，李兄弟，你们二人怎的在此？”</p>
桑季回头看了看李四，二人相识长叹。</p>
“此事说来话长，我还是先带你找师傅吧。”</p>
师傅？</p>
他们两个这是拜田老爷子为师了？</p>
被桑季领着走到后院，韩睿看着眼前之人，再一次被惊得外焦里嫩！</p>
老铁匠所说的师傅，居然就是眼前这个发须尚黑，年不过而立的中年人？</p>
那人正在后院中摆弄着一堆木材，闻声回头打量着韩睿：“你是何人？”</p>
韩睿赶忙拜道：“晚辈韩睿，乃云中栾···”</p>
“找我啥事儿！”</p>
话还没说完，就被中年人不耐的打断。</p>
“果然是师徒，说的话都一模一样···”心中吐槽着，韩睿从怀中取出画有轴承图的布，递到中年人手中。</p>
中年人随手接过布帛扫了一眼，就问道：“要用什么材质做？”</p>
韩睿瞬间呆住：这还能用别的东西做？</p>
见韩睿一脸懵逼，中年人不耐烦道：“若是用木刻制，三日可成，万钱。”</p>
“若是以铜筑之，须三十日，五万钱。”</p>
被中年人直爽，韩睿也不绕弯子，直言道：“最好用铁。”</p>
中年人闻言，皱眉沉思许久，问道：“此物可是用于承重？”</p>
铁，在这时还被称为恶金，因为颜色太丑。</p>
被称之为美金的，则是青铜。</p>
两者之前唯一的差距，就是青铜硬度很高，却也因此而容易断——至刚易折就是这个道理。</p>
而铁的韧性相对更强一些，若是精炒成钢，就几乎坚韧无比。</p>
此子言之凿凿，弃美铜而用恶铁，显然是担心此物断裂。</p>
见韩睿点点头，中年人思虑片刻，又看向地上散木，随手将布帛塞到怀里：“容我琢磨琢磨，过几日给你答复。”</p>
韩睿倒也不介意中年人如此性情，甚至觉得他比其他磨磨唧唧的人好相处的多，遂告辞离去。</p>
走回前院，桑季和李四洗漱干净，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坐在门槛上等着韩睿。</p>
见到韩睿，李四上前搭住韩睿的肩膀，“有缘再会，我们兄弟三人喝不寻一酒肆，吃些薄酒？”</p>
韩睿自是从善如流，三人便走向城中酒楼。</p>
一路上，三人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引得周遭之人一阵围观。</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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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过三巡，韩睿问出心中疑惑。</p>
“你们怎么会在田家做事？”</p>
闻言，李四看了看桑季，长叹一声，便将战后发生的事娓娓道来。</p>
匈奴人退去后，榆林塞援军抵达接手云中城防，民夫队便被遣散。</p>
几天后，天使至云中，发放了有功将士的赏赐，李四累计斩首六个，爵升两级，赏钱万五千；桑季与战亡的家奴共斩首八级，赐钱两万。</p>
李四这才敢回家，在老母哭骂中将赏钱交出，以求母亲原谅。</p>
李母自得知独子上了城墙后便心神不宁，战后李四又迟迟未归，惊得老妪险些自刎！</p>
断了老李家的香火，她怎么都没脸面见李家列祖列宗了。</p>
“家父生前便是铁匠，我也自小跟在爹身边，学了些筑金之术；娘就让我带着赏钱做束脩（拜师礼），和田公学一门技艺以立身。”</p>
言罢，哀伤道：“桑兄弟家在城外太谷山下，等桑兄赶回去时，已无活口···”</p>
“桑兄弟便和我一起拜了田公为师，我们俩打算等艺成出师，就弄个铁匠铺子养家。”</p>
韩睿疑惑道：“二位兄长为何不参军？”</p>
自己都被栾布无所不用其极的留在身边，这俩人也算是有武勋在身，不可能没有出路的啊!</p>
桑季苦笑着摇了摇头：“吾家起于商贾，非良家子也···”</p>
见韩睿看向自己，李四耸了耸肩：“俺娘不让。”</p>
二人的境遇，让韩睿心底一片沉重。</p>
两个在大战中存活下来的民夫，居然沦落到，用得到的赏赐去求别人，教他们打铁的地步！</p>
举起酒杯抿了一口，又问道：韩睿“田公是个什么来头？”</p>
李四大口灌下一碗酒，抹抹嘴道：“恩师本名田曾；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只知道，但凡是他做出来的东西，皆妙用无穷。”</p>
“俺听说前年大战，战况堪危，长安那边的物资又迟迟不到；郡守魏公便寻田公相助。”</p>
“你猜最后怎么着？”</p>
李四一拍大腿，眉飞色舞道：“田公愣是将武库中，废弃三十多年的几架床子弩给修好了！”</p>
“自那以后，田公的名声就在云中打响了，想拜田公学艺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据说就连陛下都听闻过田公名讳。”</p>
韩睿暗暗点头：这么一个人，应该是能做出轴承来的。</p>
心中之事有了着落，又被两位战友的遭遇而神伤，韩睿举起酒碗，沉声喝到：“喝！”</p>
“今天，我们不醉不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