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
对于进城的兴奋,程显听毫不掩饰地写在脸上。
不过六年,他却在期待着凡人的世界有了翻天覆地改变。事实上当他看见城还是那个城,街上的人还是没精打采的人,角落里的流浪汉好似换了、又好像没换时,期待便消减不少。
小老百姓们还是穿着灰扑扑的衣服,程显听这身果然无论六年前还是六年后,都一样是富家公子或名门修士的扮相,小贩们张着贪婪的嘴恨不得把各式各样的玩意儿戳到他们脸上,模样像极了见到老母鸡的黄鼠狼。
这些东西,他们仙家一贯是看不上的,更何况“无名派”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只是座有富贵外壳的空山,程显听穷成什么鬼样,程透心里最清楚不过。
他不为所动地拉着程显听穿过人群,估摸着他的新鲜劲儿耗没了就能回去了。每每程显听受不住满脸堆褶儿的大娘们一口一个“道爷”,尴尬地掏出荷包准备买下那些根本没用处的破烂时,程透都要狠狠瞪他一眼,然后干净利落地冲大娘说:“不买。”
那模样不像小徒弟,挺像看不上败家老爷的新媳妇。
号称糕点第一的铺子换了,据程显听说自几年前他和程漆大吵一架后程漆就再没买过点心回来,他爱吃甜食,因此程透没拦着,叫他买了些,拿油纸包着,边走边吃。
程显听咬了几口,把剩下的递给程透,“你尝尝。”
程透沉默着接过,却也不吃。半晌,程显听有点遗憾地拍拍手上的碎屑,说道:“总觉得没有原来那家好吃了。”
他有点感慨,揽过少年的肩膀,没正行道:“有些东西嘛,旧不如新……”
不过,没等过去半个时辰,程显听就在裁缝店里打了自己的脸,他看着一屋子绫罗绸缎眼睛都亮了,当机立断要裁两身新衣服。
程透在旁边微笑道:“旧不如新。”
程显听爱不释手地摸着一匹布,转头对程透道:“有些东西,我说有些东西!”
老板看着很是富态,穿得也是贵气逼人,手里来回捻着算盘珠子乐呵呵地说:“道爷好眼光,精工刺绣,挺称有型又不影响穿着舒坦。”他眼睛滴溜溜一转,往明显“不识货”的程透身上扫了眼,又看回程显听,“颜色也好,玉灰色。清白,透彻,配得起道爷。”
被一番恭维的程显听满意地恩了声。
“价格也合适,道爷裁一身,这位小师叔再裁一身……”他短粗的手指头在算盘上飞速一拨,递给程显听,“统共这个数吧。”
老板有意遮遮掩掩躲开程透的目光,但修行之人什么眼力,程透扫了一眼就倒抽一口凉气,简直是敲竹杠啊!
偏偏程显听揣着个荷包便真以为自己是阔少了,眼都不眨答应下来,“成。”
程透气上心头,阴阳怪气道:“小徒不敢与师父同布裁衣而着。”
老板把算盘晃乱,没听见似的,“哦,恕我眼拙,原来是师徒。”他相当识相,立刻又恭维起程显听来,“掌门不愧是仙家,模样青年才俊啊。”
三人一通扯皮,程显听订好了下月初来取,这才满意地扯着程透走了。
城里的风总让人觉得没山外来得干净。出了商铺街的平坦大道回到市集,柴米油盐便重新写回了平头小民的脸上。不远处角落的阴影里倒着一个骨瘦如柴的老人,蝇虫落在他缺了个口的破碗上,现出点朗朗乾坤下让人警觉的败相来。
程透总觉得程显听真是个难懂的人,他不愿踏进可能会刮坏他衣摆绣花的草甸上一步,却愿意踩过污水横流、腐败酸臭的泥地,去给流着口水呆望天空的乞丐几块碎银。
他没有站在乞丐面前扔下去,而是缓缓俯身,把碎银轻轻放进了那个豁口像一张笑脸的碗里。
“走吧。”程显听背着手冲程透道,“我们对于他们来说活得太久了,没有什么时间关心凡尘。”
憋了一肚子骂这位败家子的话,程透一瞬间就忘了,他看着程显听的背影,好像回到了六年前他初入仙门时。那种熟悉的感觉,有所疑问,似有所感,似有所悟。
然而,这感慨还没来得及消散,下一刻程显听复旋身过来,对程透道:“你先往回吧,在城外二里的地方等着我,我有点事要办。”
程透深吸口气,攥着拳头眯上眼说:“你要是敢去喝花酒,就别怪我僭越,替我那无名师祖清理门户了!”
现任掌门大惊失色,“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污言秽语?我不是把话本全从藏经窟搬回我那儿去了吗!”
小徒弟转身要走,对他师父刚要萌芽的那一点点尊敬又荡然无存,他一面懊悔自己就不该跟他下山,一面咬牙切齿地回头道:“你快点,晚上要落雨,道童们都没画避水符。”
他气不打一处来,“上次突然下雨我就说要你直接画上,你懒得画!”
程显听赔笑着把徒弟一路送出去不少,这才脚下抹油溜了。
再说程透,他独自出城,土路黄尘洋洋洒洒,他闭着气,检讨着自己。
从读经阅文的专注上看,程透自认为他一向是有定力做到不怒不喜的,修行之人本就不该有太多情绪,偏偏他家掌门师父是个扶不上墙的类型,修为真正深浅姑且不提,他那没个正经的样子只想叫人拿着戒尺敲打一顿。难怪程漆素日待符纸画的道童都和和气气,一见了程显听便横眉竖眼。
程透恨铁不成钢,同时又生出没来由的“慈悲”来,暗叹自己对他的恩师太凶了,程显听在伽弥山上实在是没什么地位,道童不论,他和程漆一个身为徒弟,一个身为仆从,简直是日日以下犯上。
“唉。”
即将拐进山林小路时,程透叹了口气,决定往后对程显听更耐心一点,一时间竟分不清究竟谁才是师父,谁才是徒弟了。
树林里还是一片浓绿,以程透现在的修为,若非酷暑极寒,冷暖已不太能对他造成什么影响。日渐西沉,乌云未聚,他找了颗树席地而坐,倚着树干闭上眼睛。
好多年前,他还姓周的时候,全家的衣服都要他来洗。深秋时节河水冷得刺骨,为了逃避一会儿、仅仅是一会儿,他会钻进树林里,找棵树靠着睡觉,等再睁眼时天黑了,就不能去洗衣服了。
虽然回家后他那嘴唇干瘪的娘会拿着笤帚打他,但不会太使劲儿,明天还等着洗衣服呢。
程透记得扫帚打在腿上是什么滋味,人有个毛病,快乐再回忆时往往变得平平无奇,但痛苦却总是剜都剜不掉。高粱糜子扎的散穗扫帚落到人身上后又扎又麻,然后是小虫爬过一样的疼,程透忍不住撩起衣摆看了看自己的脚踝,那儿在他七八岁的时候被一丛异常锋利的穗割破了,到现在还有一道浅浅的疤。
闭上眼睛,曾经的家人们模样清晰无比,脸上又像有一团雾,他拼命地回忆着,越历历在目,也越看不清楚。
可这恍若隔世般的记忆,却也没过几年啊。
他记得每当他挨打挨得狠了后都把头埋进烂棉花蓄的被子里,程显听有一点说得很对,他确实是个硬骨头,被打后从不哭,只是默默告诉自己总有一天要离开。他那大哥兴许是以为他在哭,偶尔会隔着被子拍拍他的肩膀。
“快些长大吧。”
不知不觉间,程透睡着了。
再睁眼时,天已经黑了。细密的雨星落到他脸上,程透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腰腿,难得感到手有些凉,他朝掌心里呵了口气,环顾四周,程显听连个影子都没有,不知道野那儿去了。
他往树荫下缩了缩,暂且避雨。
不过,没多久雨点便噼里啪啦砸到了程透头上,他思量片刻,从乾坤袖里摸出黄纸,咬破指尖调动灵力,画了张避水符。
这些年来程透在剑术上进步如飞,但画符时灵时不灵,并且以不灵居多,连这类简单的避水符都做不好。
果然,那符咒挣扎着发出一道灵光来,蓦地灭了,雨滴还是无情地砸在他身上。
等程透的衣服差不多湿完全了,心里那点儿火气也快重新被雨水浇灭了,程显听的身形才御着剑不急不躁地出现在了林间,他身上显然有避水符,从蛇骨细剑上风度翩翩地下来,同落汤鸡样的小徒弟形成鲜明对比。
堂堂掌门摇了摇头,“傻孩子,又不会画符了吧?”
他上前一步,雨幕以他为中心分离开来,形成透明的屏障,程显听把程透罩进来,见他老不高兴,很是心虚地摸摸徒弟的脑袋,运起真元,须臾,湿透的衣衫干了。
“转过来,”程显听板着程透的肩膀把他掉了个个儿,手抽掉淋湿又干后他显得有些奇奇怪怪的发髻,“不高兴啦。”
程透任由他不算温柔地摆弄着自己的头发,闷声问:“你去哪儿了?”
“以后再告诉你。”程显听漫不经心地说着,替他重新把头发捋好,插上簪子,“你这个戴好久了,赶明为师给你换个新的。”
那簪子还是六年前受箓那天程显听亲手为他插上的,材质到底是什么,他不清楚也没有问过,从前倒无意间发现这发簪在某些特定的时候会散出一束玄紫色的光晕来盘旋在簪身上,除此之外,没什么特别的。
“用不着,这个挺好的。”程透说道。
“好好,”程显听哄孩子似的回答一句,手虚空一划,为程透做好了避水符,又交待道:“御剑回去吧,到山脚时过去看看茯苓,别太快,你想想那个君……君什么来着?”
“她叫君率贤。”程透说着,御剑腾空,甩下程显听朝须弥山的方向去了。
天穹惊雷乍响,电光雷霆,照亮山谷一小片地方。
程透的身影一眨眼就不见了。
程显听无奈地嘟囔句“小兔崽子”,急忙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