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画里有一群孩子,我幻想我就是角落里那个穿着蓝色衣服的落单女孩,因为她看上去既寂寞又悲伤。我看到她,就像看见我自己一样。她虽然怯生生地跟在其他孩子后面,慢慢地向耶稣靠近,却一样得到了耶稣的祝福,好像也只有耶稣才注意到了她的存在。我很明白她当时的心情,因为我也曾有过类似的经历。就在刚才,我还问你能不能让我留下来,我当时应该就像她一样吧。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两只手冰凉,一步一步地向耶稣靠近,生怕耶稣不注意她。最后,她总算站在了耶稣面前,耶稣就把手放在了她的头顶上。她忽然觉得全身流过一阵暖流,心里无比高兴。”
“不过,如果这幅画里的耶稣不那样悲伤该多好啊。在我见过的画离,耶稣都是很悲伤的,你注意到这一点了吗?耶稣是不是总是这样悲伤呀?我真不敢相信这一点!如果耶稣总是这样悲伤的话,会把孩子们吓跑的,你说是不是?”
——露西·莫德·蒙哥马利《绿山墙的安妮》(红发小安妮,是《文学少女》的女主角——把书当饭吃的文学少女天野远子学姐的原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地方有一个少男和一个少女。少男十八,少女十六。少男算不得英俊,少女也不怎么漂亮,无非随处可见的孤独而平常的少男少女。但两人坚信世上某个地方一定存在百分之百适合自己的少女和少男。是的,两人相信奇迹,而奇迹果真发生了。
一天两人在街头不期而遇。
“真巧!我一直在寻找你。也许你不相信,你对我是百分之百的女孩!”少男对少女说。
少女对少男道:“你对我也是百分之百的男孩。从头到脚和我想象的一模一样。简直是在做梦。”
两人坐在公园长椅上,手拉着手百谈不厌。两人已不再孤独。百分之百需求对方,百分之百被对方需求。而百分之百需求对方和百分之百被对方需求是何等美妙的事情啊!这已是宇宙奇迹!
但两人心中掠过了一个小小的、的确小而又小的疑虑:梦想如此轻易成真,是不是好事呢?
交谈突然中断时,少男这样说道:
“我说,再尝试一次吧!如果我们两人真是一对百分之百的恋人的话,肯定还会有一天在哪里相遇。下次相遇时如果仍觉得对方百分之百,就马上在那里结婚,好么?”
“好的。”少女回答。
于是两人分开,各奔东西。
然而说实在话,根本没有必要尝试,纯属多此一举。为什么呢?因为两人的的确确是一对百分之百的恋人,因为那是奇迹般的邂逅。但两人过于年轻,没办法知道这许多,于是无情的命运开始捉弄两人了。
一年冬天,两人都染上了那年肆虐的恶性流感,在死亡线徘徊几个星期后,过去的记忆丧失殆尽。事情也真是离奇,当两人睁眼醒来时,脑袋里犹如dh劳伦斯少年时代的贮币盒一样空空如也。
但这对青年男女毕竟聪颖豁达且极有毅力,经过不懈努力,终于再度获得了新的知识新的情感,胜任愉快地重返社会生活。啊,我的上帝!这两人真是无可挑剔!他们完全能够换乘地铁,能够在邮局寄快信,并且分别体验了百分之七十五和百分之八十五的恋爱。
如此一来二去,少男三十二,少女三十岁了。时光以惊人的速度流逝。
四月一个晴朗的早晨,少男为喝上折价的早咖啡沿原宿后街由西向东走,少女为买快信邮票沿同一条街由东向西去,两人在路的正中央擦肩而过。失却的记忆的微光刹那间照亮了两颗心:
她对于我是百分之百的女孩。
他对于我是百分之百的男孩。
然而两人记忆的烛光委实过于微弱,两人的话语也不似十四年前那般清晰,结果连句话也没说便擦肩而过,径直消失在人群中,永远永远。
——村上春树《四月一个晴朗的早晨,遇到百分之百的女孩》
10月13日
这本日记又读一遍,然后好销毁。“伟大的心灵不该散布自己的惶惑之感。”这句美妙的话,我想是克洛蒂尔德·德·沃之口。
我正要将日记投入火中,却被一声警告制止了:我觉得日记已不属于我本人了,日记完全是为杰罗姆写的,我没有权力从他手中夺走。我的种种担心、种种疑虑,今天看来十分可笑,不可能再那么重视,也不会相信杰罗姆看后会内心纷扰。我的上帝啊,让他也发现一颗心的笨拙声调吧:这颗心渴望到了狂热的程度,要把他推上我本人都万难抵达的美德之巅。
“我的上帝,带我登上我达不到的这个岩顶。”
10月15日
“欢乐,欢乐,欢乐,欢乐的泪水……”
不错,超过人世欢乐,越过一切痛苦,我感觉到了这种无与伦比的欢乐。我达不到的岩顶,我知道有个名称:幸福……我也明白,如果不追求这种幸福,我便虚度此生……然而,主啊!您曾许诺给放弃红尘的纯洁灵魂:“即刻就幸福了,”您的圣言说道,“即刻就幸福了,死在主的怀抱里的人。”难道我一定得等到死吗?我的信念正是在此处动摇了。主啊!我用全部气力向您呼喊。我在黑夜中;我等待黎明。我向您呼喊,到死方休。来解除我心中的干渴吧。这幸福,我渴望马上……或者我应当确信得到啦?也许就像性急的小鸟儿,天不亮就叫起来,是呼唤而不是宣告黎明,难道我也不等天放亮就歌唱吗?
10月16日
杰罗姆,我要让你知道什么是完美的欢乐。
今天早晨,我翻肠倒肚,大吐了一阵,立刻感到身子虚弱极了,一时间可望就要死去。但其实不然。开头,我通身都极其平静;继而,一种惶恐不安的情绪袭上心头,使我的肉体和灵魂都颤抖起来,就好像猛然醒悟,一下子悟透了自己的一生。我仿佛第一次注意到,我的房间光秃的四壁惨不忍睹。我害怕了。现在我还在写,就是要自我安慰,保持镇定。主啊!但愿我至死也不会说出一句大逆不道的话。
我还能起床。我跪下来,像个孩子似的……
现在我想死去,速速死去,别等到我又明白过来自己孤单一人。
——安德烈·纪德《窄门》
这本书一旦看完就扔掉吧,然后就出行——但愿它引发你出行的渴望,无论离开什么地方,离开你的城市、你的家庭、你的居室,乃至你的思想。千万别携带我这本书。我若是梅纳尔克,就会拉起你的右手,领你走一程,不过,你的左手却毫无察觉。一旦远离城市,我就立即放开你的手,并且对你说:忘掉我吧。
……
“傍晚,我在陌生的村庄,观察白天分头干活儿、晚上团聚的人家。父亲累了一天回家来,孩子也放学了。房门开了一阵,迎接光亮、温暖和笑声,然后又关上过夜,一切游荡的东西都进不去了,呆在户外萧瑟的夜风中。——家庭,我憎恨!封闭的窝,关闭的门户,怕人分享幸福的占有!——有时,我躲在黑夜中,窥视一扇窗户,久久地观察那家人的习惯。父亲坐在灯旁边,母亲在做针线活儿,祖父的座位空着,一个孩子在父亲身边学习。——我心里萌生强烈的愿望,恨不得能带那孩子去流浪。
“第二天,我又见到那孩子放学出来;第三天,我同他说了话。四天之后,他便丢下一切跟我走了。我让他大开眼见,让他明白原野为他敞开怀抱。于是我又传授,让他的灵魂更加喜爱流浪,说到底快活起来,最后甚至脱离我,自己去体验孤独。
……
我走到维奇奥桥。就在小姑娘投河的地点,一个约有十五岁的男孩在回答行人的问题。他讲述了事情的经过:他看见那小姑娘突然跨过栏杆,就冲过去,抓住她一只胳膊,拎着她悬空待了一会儿,而身后来往的行人却毫无觉察。他要把小姑娘拉上桥,一个人又力气不够,很想喊人帮忙,可是那小姑娘却对他说:“别拉了,让我去吧。”那声调极其哀婉,他终于撒开手。小男孩哭着叙述这一经过。
(他本人也是个可怜的孩子,无家可归,那身衣衫破烂不堪,但也许还没有那么不幸。我想,他抓住那女孩的胳膊,要同死神争夺她的时候,也一定和她同样感到绝望,心里也同样充满能为他俩打开天堂之门的绝望的爱。他是出于怜悯才撒手的。“恳求……放开。”)
有人问他是不是认识那女孩;不认识,是头一回见到。谁也不知道那女孩是什么人,后来调查几天也毫无结果。尸体捞上来了,看样子有十四岁,瘦骨嶙峋,衣裙十分褴褛。我真希望多了解些情况!她父亲是不是找了个姘头,她母亲是不是找了个汉子,她赖以生存的东西,在她眼前突然崩塌了……
“可是,”纳塔纳埃尔问我,“你这本书是写快乐,为什么要讲述这件事?”
“这件事,我本想以更简单的语言讲述。老实说,冲击不幸的那种幸福,我绝不要。剥夺别人财富的那种财富,我也绝不要。如果我的衣裳是剥夺别人身上的,那我宁愿在世上光着身子。主啊基督!你摆了宴席,你那天国的盛宴之所以美,就因为邀请了所有人。”
——安德烈·纪德《人间食粮》
(第一夜)
我做了这样一个梦。
我抱着胳膊坐在枕边,仰颏儿躺着的女子淡淡地说道:“我就要死了。”女子的长发铺展在枕头上,轮廓柔和的瓜子儿脸横在其间。白皙的脸蛋儿底层恰到好处地泛起暖暖血色,双唇当然是丹红的。无论如何也不像要死的。但是,女子却用沉静的声音清晰地说,我就要死了。我也觉得,这个人真的要死了吧。于是,我低头凑到她脸前观察,问了问:“真的吗?真的要死了吗?”“当然要死了。”女子说着,睁大了双眼。这是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围起来的只是一团漆黑。那双乌黑的眸子深处,鲜明地浮现出我的脸影。
我盯着这对清澈见底的黑眼珠子放出的光泽,心想:“就连这双眸子也一起死去吗?”我关切地把嘴贴近枕边,又一次反复问道:“你不会死吧?你没有事吧?”女子瞪大了惺忪的黑溜溜的双眸,依旧悠悠地说道:“唉,因为是死亡,所以无法抗拒呀。”
“那么,你能看到我的脸吗?”我一个劲儿地问。她露出微笑道:“能看到吗?瞧,你的脸不就映在你那儿吗!”我没有吭气,把脸从枕头上移开。我抱着胳膊暗忖:“一定要死吗?”
沉默了一会儿,女子接着说道:
“我死了以后,你就把我埋了吧。用大个儿的珍珠贝壳挖墓坑,再把陨落的星星碎片放到墓碑上。然后,在坟墓旁边等着我。因为我还要再回来见你。”
“什么时候能来见面呢?”我问道。
“太阳要出来吧。然后,太阳要落下去吧。然后还要出来再落下去吧。——就在红日东升西落、东升西落期间回来——你能等我吗?”
我默默无语,点了点头。女子用更加沉静的口吻,毅然决然地说道:
“等我一百年!”
“在我的坟墓旁边坐守一百年,我一定来见你。”
我只应了声:“我等着你。”接着,在黑溜溜的双眸当中清晰可见的我的脸影,宛若静谧的碧水泛起涟漪搅乱了映出的倒影一般,朦朦胧胧地变了形,随后流了出来。我刚一察觉到这个情景,女子就“吧嗒”闭上了双眸。眼泪从长长的睫毛之间流出,顺着脸颊淌下。——她溘然长逝了。
我来到院子里,用珍珠贝壳挖墓坑。珍珠贝壳很大,表面光滑,边缘锋利。每舀一下土,月光就会在贝壳的内壁闪烁一下,还伴有一股子湿润泥土味儿。墓坑不一会儿就挖好了。我把女子搬进墓坑,然后缓缓地撒下松土。每撒一下土,月光就会在珍珠贝壳的内壁闪烁一下。
我拣来陨落的星星碎片,轻轻地放到泥土上。星星碎片是圆滑的。或许在长时间从天空坠落过程中,磨掉了棱角才变得光滑吧,我想。抱起它放到泥土上的时候,我的前胸和双手也稍稍暖和了一些。
“从现在开始,要这样等待一百年的呢。”我坐在苔藓上,一边想着,一边抱着胳膊注视着圆形墓碑。望着望着,太阳就从东方升起来了,那是硕大的红太阳,正像女子说的那样。不久,又如女子所言,它就落到西边去了,就这么红着倏然落下。“一次。”我数着数。
良久,血红的太阳又慢腾腾地升起来,然后默默地落下去。“两次。”我又数道。
“一次,两次……”我这样数着,也不知道见过几次红日。数了又数,红日依然越过头顶而去,怎么数也数不完。尽管如此,还是未到一百年。最后,我望着长满苔藓的圆石头,心想:“我不会是被那女子骗了吧!”
这时,从石头下面探出了一根青茎,斜着冲我伸展过来,眼瞅着越长越长,正好长到我的胸前止住。紧接着,婆娑舞动的茎端上,花颈微斜的一朵修长花蕾,“扑”一下蓬松地绽开花瓣。雪白的百合花在我鼻尖处弥漫出沁人心脾的芳香。一滴露珠从遥远的天空“吧嗒”滴落在花瓣上,百合花便借自重婀娜地扭动。我往前探出头,吻了一下滴落冰冷露水的洁白的花瓣。我把脸从百合花上移开的一刹那,无意中望了望遥远的天空,只见启明星就闪了那么一下。
“已经一百年了呀!”
此时,我才开始注意到。
——夏目漱石《梦十夜》
眼前的红色垂枝樱枝条饱满,正在怒放。枝头的花朵远看如半空中飘浮的浅朱色花伞。
市里的染井吉野樱已经开始飘落,垂枝樱却还在怒放。从鸭川河岸到平安神宫,游佐尽情领略了垂枝樱之美。
染井吉野樱如山樱,以前也见过很多。像这样一次看尽垂枝樱,倒是头一回。
这么说来,感到疲倦,是因为垂枝樱吧。
“樱花这么美,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游佐把手举到额上,像是要遮住上午高升的太阳。
“为什么呢?”
凉子直发齐肩,穿着白色连衣裙,系着红腰带。
“因为,樱花树下埋着尸体。”
“真的吗?”
凉子感觉有点可怕,视线移向眼前的樱花树根部。
“埋了尸体,樱花就能开得更盛吗?”
“也许是把人的血肉,当养分吸收了。”
“樱花?”
“开得如此疯狂,应该是吸收了人的癫狂因子。”
这种话对二十三岁的女孩来说也许太过刺激。凉子认真地盯着樱花根部看,游佐补充道:“当然,这只是传说。”
“不过,这种事,真的有吧?”
“特意为了樱花埋人,应该没有吧,不过……”
“不过?”
“得了病,已经治不好的人,会拜托别人,死后把自己埋在樱花树下。”
正是四月中,凉子白皙的脸孔还未晒过太阳,她轻轻点了点头。
“真是个可怕的传说。”
一群穿黑色学生服的学生,从垂枝樱和两人之间走过。虽是工作日,将近正午,但观光客还是多起来。
那群学生走后,游佐又一次抬头看樱花。
“不过,树下埋了尸体的,我想不是垂枝樱。”
“为什么?”
“它不像染井吉野。”
游佐对樱花并无研究,不过,满树花枝向天空伸展的染井吉野,似乎更隐藏着乱开的疯狂。
“染井吉野既妖媚,又让人感到悲哀。花开花谢,都太拼命,让人感叹。”
“是。”
凉子的回答生硬,像是回答老师的提问。
“相比之下,垂枝樱就……”
游佐开口又沉默,凉子歪着纤细的脖子,好像在问:“怎么样?”
“有些淫乱。”
“淫乱?”
“总觉得有点淫荡的感觉。”
游佐的话凉子现在还很难领会。
“垂枝樱花色鲜艳,娇滴滴的。”
染井吉野不管开多少,都是淡淡的,近乎虚幻。垂枝樱美中却似乎藏着毒。
“这么看,就像红色的花瓣从天上降下……”
南庭入口处盛开的垂枝樱,整棵树像一座花的小山。如今池前的垂枝樱,在春阳下如血的瀑布。
“您看过圆山公园的垂枝樱吗?”
凉子问道。这完全不是游佐心中所想的事。
“昨晚从店里回去时顺便看了。”
“美吧?”
“像夜里失火。”
瞬间,凉子笑了。
“樱花像失火?”
“远看夜空中只有那一块地方飘浮着红色,真像失火。”
——渡边淳一《樱花树下》
“俄罗斯小说里的玛丽依,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问。
“是一位气质高雅又美丽聪慧的女性。擅长骑马和编织蕾丝。犹如一片被朝露浸湿的花瓣般美丽……书里有这么一句描写。”
“那就是说,只有名字和我相像喽。”
“后来玛丽依恋爱了,和教她骑马的老师。堪称这个世界上最为崇高的奇迹般的恋爱。”
“那就更不像我了。”
“当我在爱丽丝看见你的时候,马上想起了玛丽依。因为你和我一边翻译一边在心中刻画的形象简直太像了。所以当我知道你的名字叫玛丽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世上有那么多名字呢……”
“爸爸给我取的。”
“是个好名字啊。和你很相配。”
翻译家把交叉的腿换了一下,眯着眼睛眺望大海。我好像被爸爸夸奖了一样,心情特别愉快。
……
他甩了预约本后就垂下手,喘着粗气。他吐出来的不是怒火,而是另一种痛苦,仿佛自己不知不觉中露出的小破绽,无法控制而扩散开来,渐渐把他这个人的轮廓吞噬掉了似的。如果只是生气,我也能让他消气,但是,我不知道该怎样做才能把一个破碎了的他重新拼好。
“喂,别这样。算了吧。不在这里吃也行啊。管他约上了还是没约上,有什么关系呢?是不是?求求你,算了吧。不要再跟他们闹下去了。”
我紧紧搂住他。双眼不禁噙满了泪水。
我一边哭一边想起了翻译家的那句“少侮辱人”。对,就是这个声音。和在爱丽丝旅馆里第一次虏获我的心灵的声音一模一样。这是穿透混乱气氛的一道光芒。只有它穿过的通道上才栖息着强韧的力量。
我明明是害怕得哭了起来,却在心底祈祷能再次听见他下达的命令。
……
我在心里描绘了一幅那个小男孩在黑暗的海底腐烂成泥的画面。肉被泡胀,任鱼撕咬,头发连着头皮从头盖骨上被扯下。嘴唇、眼睑、耳朵、鼻子,接连消失,最后眼球滚落下来。聚集而来的鱼儿们造成的水波,使他的手指轻轻晃动起来。
过了不久,鱼儿们把所有的肉都吃干净之后,海底又恢复了平静。在太阳照射不到的海底,只有他的白骨发出幽暗的光。他看着去往f岛的我和翻译家,用他那没有了眼球的两个黑洞。
“周围明明有这么多人,我却感觉在这世上只有你和我似的。”我说。
“我们永远都是孤独的两个人。其他什么都不需要。”
……
老鼠已经死在了盛着水的桶里。它蜷着身,前爪无力地垂着,半张着嘴浮在上面。它并没受多少苦。翻译家抓着它的尾巴倒吊着浸入水里,它只是刚开始乱蹬了几下,马上就不动了。仿佛在思考什么重大问题似的,在水里一直睁着眼睛。男人放开手后,它就浮了上来。
……
长夜漫漫。站在游船甲板上眺望黎明前的云霞,仿佛已经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从那以后黎明不曾到来,就又迎来了新的黑夜。外面的世界中,无论是大海还是小镇,无论是花朵时钟,还是爱丽丝全都被暴风雨吹走,消失不见了。
男人赠与我数不清的痛苦与屈辱,我全部贪婪地咽下。一切都在烛光下进行。只有浮在水桶里的老鼠一直在瞪着眼睛看着我们。
……
“有一个笔记本,上面翻译了一本主人公名字叫玛丽依的小说。请帮我找一找。”
这是我向警察提出的唯一要求。但是找遍了他住所的各个角落,也没找到这样一个本子,只找到大量拍有我各种姿势的胶卷。
翻译家的尸体由于没有亲属来领取,就直接火葬了,埋在小镇的公共墓地里。直到最后,他的外甥也没有出现。
——小川洋子《爱丽丝旅馆》
正如这世界的死亡和诅咒是由女人带来的一样,生命和健康也是由她们带来的。“神就差祂的儿子,为女子所生”。《圣经·旧约》中女人都喜欢生儿育女,盼望她们中的某一位能有幸成为世人救主的母亲,这表明后来的女子是多么憎恶她们先祖母的所作所为。所以当救世主降临人世的时候,女人们比男人和天使们都更觉欢欣鼓舞。我不曾读到过一个男子给过基督一枚银币,但跟随祂的妇人却用自己的财物供给祂。用泪水为基督洗脚的也是女人;耶稣安葬时为祂涂抹香油的还是女人;祂上十字架时为祂哭泣的是妇人;将耶稣的尸体从十字架护送至坟地、为祂守灵的还是女人;主复活的早晨最先与主在一起的是妇人;最早把主从死里复活的喜讯带给门徒的也是妇人。
——约翰·班扬《天路历程》
走着走着,人流就开始密集起来,而且是顺着一个方向向前涌去。走在人群中的我也顺着人流往前走。
此时黄昏已过,马上就要临近黑夜了。走在我前面的人,他们的轮廓还基本能看清楚,但是已经看不清楚他们身上穿的衣服是什么颜色了。
灯夫拿着棍子逆流而行,他们来到街灯前,把棍子伸到街灯里停顿几秒钟,街灯就亮了。我仔细观察了一下,有好几个灯夫在作业呢。没过多久,各处的街灯都接二连三地亮了起来。
人流越发密集起来,行走也变得不顺畅起来。
“你也去吗?”
听见有人叫我,我回过头去,看见一个短发的纤瘦少女紧跟在我后面。
“啊!”我模棱两可地回答。少女从小皮包中拿出一个小纸包,然后把它打开。无论是打开皮包时,还是打开小纸包时,少女脚下的步伐都没有丝毫的停留。
纸包里面是一张绿色的门票。
“正好多出了一张票,送给你吧!”
说完,少女就把那张绿色的门票迅速地放进了我的口袋里面。我刚要向她道谢,少女摆摆手制止了我,然后指了指后方。后面的人流已经停滞了,人像米粉团子一样骨碌碌地挤到了一起,刚开始的时候,这些“团子”还数量相对较少,呈平面分布,可是后面涌上来的人越积越多,于是人潮汹涌,刚才呈平面分布的“团子”开始变成立体分布了。
我慌忙往前走,抬头一看,原来和前面的人流已经落下了一大截儿,我急着往前追,这时,少女又制止了我。
“你一跑,就会引起混乱,慢点儿慢点儿,慢点儿慢点儿!”
少女的话说得我一头雾水,无奈只好听她的话,继续往前走。
似乎终于要走到终点了,人流变得越来越宽。在人流的尽头,好像有什么东西耸立着。
检票处站着几十个检票员,当我通过检票口的那一瞬间,我看清了那个耸立之物到底是什么。
那是超级大歌星,身高约莫有三层楼那么高。从下往上仰视,能够看清楚歌星的下颌处长着一颗黑痣,胸脯一上一下地晃动着。
“那是装上去的假黑痣!”少女陶醉般地说道。
歌手似乎是在试唱,嘴里发出各种不同音高的音符。歌手旁边有一棵和她身高差不多的银杏树,每当歌星的嘴里跑出高音的时候,银杏树里面就会飞出几只小鸟;歌手发出低音的时候,地面上就会出现几处鼓起的地方,里面的小动物纷纷从鼓起的地方往外爬。
等到歌手前面的广场已经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人的时候,歌手没有任何开场白,就开始唱起歌来。天空中好像放着巨型的乐器一般,乐器发出的音符不断地在空中回荡。可是当歌声响起时,嘹亮的歌声立刻盖住了所有的声音。歌声不是从歌手嘴里飘进我们的耳朵里,而是把所有的听众都笼罩其中。虽然听不出歌手唱的是什么内容,却能感觉得到,歌手一直在缓缓地歌唱着。
乘着歌声的翅膀,人群开始向四周扩散,他们又化作人流,仿佛是从湖中流出的一条条小溪一般,不断地流淌开去。
“混沌马上就要开始了!”
少女说完,也随着周围的人流散去,转眼间就淹没在了人群之中。我也学着少女的样子加入了同一条人流,从后面很快就追上了她。
“你要去哪儿?”
少女似乎很舒服的样子,美美地闭上了眼睛,然后频频地点头。
“去哪儿?”
“黑夜!”
答话的一刹那,少女突然耸拉下了脑袋,进入了甜蜜的梦乡,然后一边睡着,一边跟着人群往前走。
我也和少女一样,化作了混沌的一部分,向黑夜深处走去。
——川上弘美《惜夜纪·二之刻·混沌》(日本最高文学奖——芥川奖得主作品,题材偏于怪谈,有种《克苏鲁神话》中不可名状之邪神的猎奇感,游戏《壳之少女》中的虚构小说《neanis之卵》疑似借鉴本作)
“羊要得到你什么呢?”
“一切,统统在内。我的身体、我的记忆、我的懦弱、我的矛盾……这些对羊都顶中意不过。那家伙有很多很多触手,伸进我的耳穴我的鼻孔,像用吸管吮吸一样把我吸干。那情景一想不都叫人毛骨悚然?”
“代价呢?”
“我会成为一个与我不相称的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当然羊并没有向我显示它的全部形体。我看见的终归只是极小的一部分。尽管这样……”鼠沉默下来,“尽管这样,我还是被打翻在地,无可逃避。那无法用言语来诉说,正好比是个吞掉一切的壶,美丽得令人眩晕,邪恶得令人战栗。身体一旦陷入其中,就整个消失了。意识也好、价值观也好、感情也好、痛苦也好,全部无影无踪,近乎所有生命之源出现在宇宙某一点时的动态。”
——村上春树《寻羊冒险记》
老人叹息着走去炉前,倒了杯茶转来。风每隔一些时候便来拍窗。
“依我看,你怕是对那女孩有些意思。”老人说,“我没打算听,但不能不听,一直陪在你身边嘛。发烧时人总要说梦话,没什么难为情的。青年人谁都恋爱,对吧?”
我默默点头。
“女孩不错,对你非常关心。”说着,老人呷了口茶。“不过,就事态发展来说,你对她怀有恋情恐怕是不合适的。这种话我原来不大想说,但事已至此,还是多少透露一点才好。”
“为什么不合适呢?”
“因为她不可能回报你的心意。这怪不得任何人,既不怪你,又不怪她,大胆说来,乃是世界的体制造成的,而这体制又不能改变,如同不能使河水倒流。”
我从床上坐起,双手摸腮。脸好像小了一圈。
“你大概指的是心吧?”
老人颔首。
“我有心她没心,所以无论我怎样爱她都毫无所得,是吧?”
“不错。”老人说,“你也正在失去。如你所言,她没有心,我也没有,谁都没有。”
“可是你十分关怀我呀,不是吗?你那样把我放在心上,不睡觉地护理我,这难道不是心的一种表现?”
“不,不对。关怀和心还不是一回事。关怀属于独立的功能,说得再准确一点,属于表层功能。那仅仅是习惯,与心不同,心则是更深更强的东西,且更加矛盾。”
我闭起眼睛,把四下飞散开去的思绪一个个拾到一起。
“我是这样想的,”我说,“人们心的失去,大概是影子的死去造成的,对吧?”
“完全正确。”
“就是说,她的影子已经死去,所以心也就不能失而复得,是吧?”
老人点头道:“我去镇公所查过她影子的档案,所以不会弄错。那孩子的影子是她十七岁时死的,按规定埋在苹果林里。埋葬记录也还保留着。更详细的直接问她本人好了,总比听我说更容易使你理解。不过有一点需要补充——那孩子还未懂事时就同影子分离了,因此甚至自己曾有过心这点都稀里糊涂,和我这样年老后自愿抛弃影子的人不同。我毕竟还能够察觉出你心的动态,那姑娘却无动于衷。”
“可是她对自己的母亲记得一清二楚,说她母亲好像仍然有心,即使在影子死了之后。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不过这点不能有所帮肋吗?她也可能或多或少有心的残余。”
老人摇晃几下杯中的凉茶,缓缓地一饮而尽。
“跟你说,”大校道,“围墙是任何心的残渣剩片都不放过的。纵令有那么一点点残留下来,围墙也要统统吸光,如果吸不光,就把人赶走,女孩的母亲便是如此下场。”
“你是说不能抱任何希望?”
“我不过是不想让你失望。这镇子坚不可摧,你则渺小脆弱。通过这次的事情你也该有所体会了。”老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的空杯,盯了好一阵子。“不过你可以把她搞到手。”
“搞到手?”我问。
“是的,你可以同她一起睡觉,一同生活。在这个镇上,你可以得到你想得到的东西。”
“问题是其中没有心存在?”
“心是没有。”老人回答,“不久你的心也将消失。心一旦消失,也就没有失落感,没有失望,没有失去归宿的爱。剩下的只有生活,只有安安静静无风无浪的生活。你想必喜欢她,她也可能喜欢你。你若有意,那便是你的,谁都没有办法夺走。”
“不可思议啊!”我说,“我还有心,却有时找不见心,或者不如说找得见的时候不多。尽管如此,我还是怀有心终究要复归这样坚定的自信,正是这种自信维持着支撑着我这一存在。所以,我很难设想失去心是怎么回事。”
老人沉静地频频点头:“再好好想想,还有时间供你去想。”
“试试看。”我说。
——村上春树《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冬季的到来)》
三座钟恬静地奏鸣着。麻雀在窗前鼓噪,提醒他是给它们吃东西的时候了……克利斯朵夫在梦中又见到了童年的卧房……钟声复起,天已黎明!美妙的音浪在轻快的空中回旋。它们是从远方来的,从那边的村子里……江声浩荡,自屋后上升……克利斯朵夫看到自己肘子靠在楼梯旁边的窗槛上。他整个的生涯像莱茵河一般在眼前流着。整个的生涯,所有的生灵,鲁意莎,高脱弗烈特,奥里维,萨皮纳……
“母亲,爱人,朋友……他们叫什么名字呢?……爱人,你们在哪儿?我的许多灵魂,你们都在哪儿?我知道你们在这里,可是抓不到你们。”
“我们和你在一起。你安息罢,最亲爱的人!”
“我再也不愿意跟你们相失了。我找你们找得好苦呀!”
“别烦恼了。我们不会再离开你了。”
“唉!我身不由主地给河流卷走……”
“卷走你的河流,把我们跟你一起卷走了。”
“咱们到哪儿去呢?”
“到咱们相聚的地方。”
“快到了吗?”
“你瞧罢!”
克利斯朵夫拚命撑着,抬起头来,——(天哪,头多重!)——看见盈溢的河水淹没了田野,庄严地流着,缓缓地,差不多静止了。而在遥远的天边,像一道钢铁的闪光,有一股银色的巨流在阳光底下粼粼波动,向他直冲过来。他又听到海洋的声音……他的快要停止的心问道:
“是祂吗?”
他那些心爱的人回答说:
“是祂。”
逐渐死去的头脑想着:
“门开了……我要找的和弦找到了!……难道这还不完吗?怎么又是一个海阔天空的新世界了?……好,咱们明天再往前走罢。”
噢,欢乐,眼看自己在上帝的至高的和平中化掉,眼看自己为上帝效劳,竭忠尽力地干了一辈子:这才是真正的欢乐!……
“主啊,你对于你的仆人不至于太不满意吧?我只做了一点儿事,没有能做得更多。我曾经奋斗,曾经痛苦,曾经流浪,曾经创造。让我在你为父的臂抱中歇一歇罢。有一天,我将为了新的战斗而再生。”
于是,潺潺的河水,汹涌的海洋,和他一起唱着:
“你将来会再生的。现在暂且休息罢!所有的心只是一颗心。日与夜交融为一,堆着微笑。和谐是爱与恨结合起来的庄严的配偶。我将讴歌那个掌管爱与恨的神明。颂赞生命!颂赞死亡!”
当你见到克利斯朵夫的面容之日,
是你将死而不死于恶死之日。
(古教堂门前圣者克利斯朵夫像下之拉丁文铭文)
圣者克利斯朵夫渡过了河。他在逆流中走了整整的一夜。现在他结实的身体像一块岩石一般矗立在水面上,左肩上扛着一个娇弱而沉重的孩子。圣者克利斯朵夫倚在一株拔起的松树上;松树屈曲了,他的脊骨也屈曲了。那些看着他出发的人都说他渡不过的。他们长时间地嘲弄他,笑他。随后,黑夜来了。他们厌倦了。此刻克利斯朵夫已经走得那么远,再也听不见留在岸上的人的叫喊。在激流澎湃中,他只听见孩子的平静的声音,——他用小手抓着巨人额上的一绺头发,嘴里老喊着:“走罢!”——他便走着,伛着背,眼睛向着前面,老望着黑洞洞的对岸,削壁慢慢地显出白色来了。
早祷的钟声突然响了,无数的钟声一下子都惊醒了。天又黎明!黑沉沉的危崖后面,看不见的太阳在金色的天空升起。快要倒下来的克利斯朵夫终于到了彼岸。于是他对孩子说:
“咱们到了!唉,你多重啊!孩子,你究竟是谁呢?”
孩子回答说:
“我是即将来到的日子。”
——罗曼·罗兰《约翰·克利斯朵夫》
一天,佛祖释迦牟尼独自漫步于极乐世界的莲花池畔。池中绽放的朵朵莲花洁白如玉,花心的金蕊赏心悦目,从中散发出的宜人芳香弥漫周遭。此时的极乐世界恰是清晨时分。
佛祖伫立池边,无意之中,从覆盖着水面的莲叶间隙看到了下界的情景。莲池之下正是十八层地狱的底部,透过水晶般的池水,三途河与针山的景象如水镜中的场景一般清晰可见。
此时,一个叫做犍陀多的人和其他罪人挤在一起蠕动的场面映入佛祖的眼帘。佛祖知道这犍陀多虽然是个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大盗,却也干过一件善事。话说一次,犍陀多穿过森林时见路旁有一只蜘蛛在爬行,于是抬起脚来欲将之踩死,可转念一想:不可,不可。蜘蛛虽小也是一条性命,随意杀之岂不罪过。想罢,最终放了蜘蛛一条生路。
佛祖注视着地狱的景象,同时也想起犍陀多曾放生蜘蛛一事,于是琢磨着对他那唯一的一次善举给与回报,寻机使之脱离地狱。恰巧看见旁边翡翠般的莲叶上有一只极乐世界的蜘蛛在拉丝,佛祖轻轻取过蛛丝,自洁白如玉的莲花间隙径直将蛛丝向遥远的地狱放下去。
二
在地狱的血池里,犍陀多同罪人们沉浮其间。四周一片漆黑,若偶尔在黑暗中有些许光亮闪现,也只是针山的反射,煞是瘆人。而且四周如墓穴一般寂静,间或听到一些声音,也唯有罪人们的呻吟,因为坠入此处的人饱受形形色色地狱之苦,已没有了哭泣的力气。故此,就连犍陀多这江洋大盗也只能呛着血池中的污血,如濒死的蛤蟆一般残喘挣扎。
一次,犍陀多不经意间仰望血池上空,发现幽暗之中,有一根银色的蜘蛛丝,畏缩地反射着微光自遥远的上空向着他的头顶坠下来。犍陀多一见,情不自禁地击掌欢呼,心想:若是攀着这蛛丝可随意而上的话,定能脱离苦海。不!弄得好或许还能去极乐世界,若果真如此,既可免遭逐上针山,也可逃离血池。
主意已定,犍陀多迅速双手紧紧抓住蛛丝,开始拼命向上攀爬。原本是盗贼出身,攀索自是他的拿手好戏。
然而地狱与极乐世界之间相距数万里,即便心急也不会轻易到达的。攀爬了一会儿,犍陀多终于疲惫不堪,已无捯手之力。于是,无奈之下,暂作休息,他悬在蛛丝上向遥远的下方眺望。
一望才知自己攀爬的成果有多么显著,方才置身的血池,眼下已隐没在黑暗之中,而且那令人恐怖的针山也已远远地抛在脚下。若依此势头爬上去的话,逃离地狱似乎为时不远了。犍陀多双手缠绕着蛛丝,嘴里发出久违的欢笑声:“妙哉!妙哉!”然而同时他也突然发现这蛛丝的下方有无数的罪人紧随其后攀爬上来,那行列有如蚂蚁的队列。见此情景,不知是因为惊讶,抑或是因为恐慌,犍陀多如痴呆一般张着大嘴,唯有眼珠在转动,心想:这细细的蛛丝勉强能承受我一人的体重,如何能负担如此多人的重量?我是何等宝贵!如今好不容易爬到这里,万一蛛丝绷断,岂不是要和这些罪人一起跌回到地狱中去?若果真如此,后果不堪设想。然而,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依然有成百上千的罪人蠕动着从血池中爬起来,纷纷攀上这纤细光亮的蛛丝,并排成一行拼命向上攀爬。如果此时不设法阻止,蛛丝定会一断两截,自己将坠回地狱。
想罢,他大声吼道:“呔!罪人们听着,这蛛丝可是我的,谁让你们爬上来的?快给我滚下去!滚下去!”
这一吼不要紧,一直安然无恙的蛛丝突然从他攀爬的地方“嘭”地一声断开。于是犍陀多也完蛋了,只见他风驰电掣,有如旋转的陀螺一般,转眼之间一头栽回到黑暗的地狱里。
身后唯余半截细细的蛛丝悬在既无月亮也无星星的半空,一闪一闪地反射着微光。
三
佛祖伫立池畔目睹了这一切,待到犍陀多如顽石一般沉入血池之底,佛祖形容悲悯,径自漫步而去。犍陀多只想自己脱离苦海,没有一丝慈悲之心,再次跌入地狱是他应得的报应。在佛祖看来,这确是一件令其感到可悲的事情。
然而,这一切之于极乐世界的莲花自然是毫无意义的。在佛祖的脚边,莲花洁白如玉,花萼随风摇曳,从花心的金蕊中不断散发出宜人芳香,弥漫周遭。此时极乐世界已近晌午。
——芥川龙之介(文豪,日本最高文学奖芥川奖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蜘蛛之丝》(选自《芥川龙之介全集》)
我绕过露台,进屋前在窗边停下了脚步。
埃莉正在唱我最喜欢的一支歌曲。我不知道歌名是什么。她低柔地给自己唱着歌词,头俯在吉他上,轻轻地拨着琴弦,是首甜蜜、忧伤、萦回不去的小调:
当我们安然走过这世界
才能够真正明了
人生来为了喜悦也为了悲伤……
暮暮又朝朝
有人生而悲伤。
朝朝复暮暮
有人生而甜蜜欢畅。
有人生而甜蜜欢畅,
有人生而无尽夜长……
她抬头看见了我。
“为什么那样看着我,迈克?”
“怎样看着你?”
“你看着我,好像爱我一样……”
“我当然爱你。我还能怎么看着你?”
“可是你那时候在想什么?”
我真心实意地慢慢地回答:“我在想第一次见到你的情景——你站在一棵暗沉沉的冷杉树边。”是的,我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埃莉的瞬间,那份惊奇和激动……
埃莉微笑了,柔柔地唱着:
朝朝复暮暮,
有人生而甜蜜欢畅,
有人生而甜蜜欢畅,
有人生而无尽夜长。
人们总是知道为时已晚的时候,才能认识到生命中真正重要的时刻。
那天我们和费尔伯特夫妇共进午餐然后开心地回家,就是那样的一个时刻。可是我当时不知道——直到后来才明白。
我说:“唱那首苍蝇的歌吧。”她转成一个欢快的舞曲小调,唱了起来:
小小苍蝇,
我粗心地挥挥手
挥走了
你夏日的游戏。
我是不是
像你是个苍蝇?
你是不是
像我是个人?
因为,我舞
我饮,我唱
直到一只隐蔽的手
撩过了我的翅膀。
如果思想就是生命
思想的力量、呼吸
和渴望
就是死亡;
那么,如果我生
或我死
我是不是
一只快乐的苍蝇。
……
“‘暮暮又朝朝,’”我压低了声音唱,“‘有的人生而悲伤。朝朝复暮暮,有的人生而甜蜜欢畅。’那就是埃莉,格里塔。她生而甜蜜欢畅。‘有的人生而甜蜜欢畅,有的人生而无尽夜长。’那就是妈妈所了解的我。她知道我生来就要面对无尽的长夜。我还没到那种程度,但她知道了。桑托尼克斯也知道了。他知道我在朝那条路走。但那本来可以不发生的。只有一瞬间,只是一瞬间,埃莉唱那首歌的那个时候。和埃莉结婚我本来可以真的过得很幸福的,是不是?我和埃莉的婚姻本来可以继续下去的。”
……
“无尽的长夜。”
我想不出别的东西可说了。我还在想着那是什么意思。无尽的长夜,它意味着黑暗,意味着我在那里就无法被看见。我可以看见死去的人,但死去的人无法看见我,虽然我还活生生的。他们看不见我,因为我没有真正在那里。那个爱着埃莉的男人没有真正在那里。他自愿地走进了无尽长夜。我把头向地面垂得更低。
……
我是不是就是埃莉害怕的人?我想一定是的,虽然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知道有些什么在威胁着她,她知道有危险存在。桑托尼克斯和我的母亲一样,也知道我内心的邪恶。也许他们三个都知道。埃莉知道但她不在意,她从来就不在意。奇怪,非常奇怪。我现在知道了。我们一起好幸福。是的,好幸福。但愿我那时候就知道我们是幸福的……我有过机会。也许每一个人都有个机会。我——却转过了身。
好像很奇怪,是不是,格里塔根本就不重要了?
甚至我的漂亮的房子也不重要了。
只有埃莉……埃莉再也不能找到我了——无尽的长夜……那就是我故事的终了——
终即是始——那是人们时常说的话。
但是,它是什么意思呢?
我的故事又从哪里开始呢?我一定要努力想想……
——阿加莎·克里斯蒂《无尽长夜》
诗歌:
当我们安然走过这世界
才能够真正明了
人生来为了喜悦也为了悲伤……
暮暮又朝朝
有人生而悲伤。
朝朝复暮暮
有人生而甜蜜欢畅,
有人生而甜蜜欢畅,
有人生而无尽夜长……
——威廉·布莱克《天真的预示》,被推理女王阿加莎·克里斯蒂唯一一本凄美的爱情小说《无尽长夜(又称此夜绵绵)》引用
于我,过去、现在和未来相会
各执一词,争吵不休。
林林总总的欲望,掠取着我的现在
将‘理性’扼杀于他的座位。
我的爱情纷纷越过未来的藩篱
与解放出双脚的梦想一起,舞蹈不停。
于我,穴居人攫取了先知,
佩戴花环的阿波罗神到来
于亚伯拉罕的聋耳边吟唱。
我心有猛虎,在细嗅蔷薇。
审视我的内心吧,仁慈的朋友,你应战栗,
因为那才是你本来的面目。
——西格夫里·萨松《于我,过去,现在以及未来》
那么你曾得到
你从此生想要的了,甚至到这地步?
我得到了。
那么你要了什么?
自谓为人所爱,感到自己
在地上时为人所爱。
——雷蒙德·卡佛《已故断章》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哭,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哭,
哭我。
此刻,有谁在夜里的某处笑,
无缘无故地在夜里笑,
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走,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走,
走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死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死,
望着我。
——赖内·马利亚·里尔克《沉重的时刻》
今天,我焚毁了周五和周六的蜃景
今天,我抛弃了家中的面具
我把瞎眼的石头神和七日之神
更换成死去的神灵。
棺材覆盖着儿童的脸庞
——阿多尼斯《死去的神灵》(取自诗集《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
书本
书写在乌鸦的内脏
野兽举着一朵花在踱步
岩石
在狂人的两肺间呼吸
这
就是二十世纪。
——阿多尼斯《二十世纪的镜子》(取自诗集《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
当房屋与她的沉默结交
没有云雀,没有露水,没有青草
她张开眼睫
打开窗户
对着太阳……然而,在阳光之前
飞进一只燃烧的蝴蝶,或是一句回声
——阿多尼斯《绝望的话语》(取自诗集《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
我觉得,所有星星都在我心里闪耀。
世界像洪水一般涌进我的生命。
花儿在我的身体里朵朵绽放。
土地和流水的所有朝气,宛如一枝檀香,在我心中袅袅生烟;万物的气息拨动我的思绪,宛如吹起一支长笛。
……
世界沉睡之时,我来到你的门前。
星星默默无语,我不敢开口唱歌。
我静静守候,当你的影子掠过夜的露台,我便心满意足地踏上归程
等到晨间,我在路边放声歌唱。
树篱的花朵纷纷应和,清晨的空气凝神细听。
过路的旅人突然停步,端详着我的脸,以为我叫出了他们的姓名。
——拉宾德拉纳特·泰戈尔《采果集》
我采了你的花,啊,世界!
我把它压在胸前,花刺伤了我。
日光渐暗,我发现花儿凋谢了,痛苦却留存着。
许多有香有色的花又将来到你这里,啊,世界!
但是我采花的时代过去了,黑夜悠悠,我没有了玫瑰,只有痛苦留存着。
……
有一天早晨,一个盲女来献给我一串盖在荷叶下的花环。
我把它挂在颈上,泪水涌上我的眼睛。
我吻了她,说:“你和花朵一样地盲目。”
“你自己不知道你的礼物是多么美丽。”
……
你是什么人,读者,百年后读着我的诗?
我不能从春天的财富里送你一朵花,从天边的云彩里送你一片金影。
开起门来四望吧。
从你的群花盛开的园子里,采取百年前消逝了的花儿的芬芳记忆。
在你心的欢乐里,愿你感到一个春晨吟唱的活的欢乐,把它快乐的声音,传过一百年的时间。
——拉宾德拉纳特·泰戈尔《园丁集》
孩子们在无边的世界的海滨聚会。头上是静止的无垠的天空,不宁的海波奔腾喧闹。在无边的世界的海滨,孩子们欢呼跳跃地聚会着。
他们用沙子盖起房屋,用空贝壳来游戏。他们把枯叶编成小船,微笑着把它们飘浮在深远的海上。孩子在世界的海滨做着游戏。
他们不会凫水,他们也不会撒网。采珠的人潜水寻珠,商人们奔波航行,孩子们收集了石子却又把它们丢弃了。他们不搜求宝藏,他们也不会撒网。
大海涌起了喧笑,海岸闪烁着苍白的微笑。致人死命的波涛,像一个母亲在摇着婴儿的摇篮一样,对孩子们唱着无意义的谣歌。大海在同孩子们游戏,海岸闪烁着苍白的微笑。
孩子们在无边的世界的海滨聚会。风暴在无路的天空中飘游,船舶在无轨的海上破碎,死亡在猖狂,孩子们却在游戏。在无边的世界的海滨,孩子们盛大地聚会着。
——拉宾德拉纳特·泰戈尔《吉檀迦利》
蝴蝶不用月份,
用瞬间计算生命,
所以有充裕的光阴。
……
独一无二只是空幻,
一因有二才得实现。
……
世界的最大灾星
乃是好心人的无私暴政。
……
世界是变幻不停的泡沫,
在寂静的海面逐流随波。
……
彼此隔绝的两岸
将他们的声音融进
一首汇聚无尽泪水的歌曲。
……
降生
便是从神秘的夜晚
走进更加神秘的白天。
……
我这些纸做的小船
只想在光阴的涟漪里翩跹,
不愿到达任何终点。
……
爱在宽恕之时才施惩戒,
它难堪的沉默却已令美残缺。
……
无数个黎明次第来临,
连成无始无终的圈环,
同一轮太阳
不断在新的土地新生。
……
神明的世界藉由死亡而得常新,
泰坦的世界总是被自身碾为齑粉。
……
萤火虫在尘土之中摸索,
从不知天空才是星星的居所。
……
树木属于今日,
花儿却来自往昔,
因为它携着
远古种子的讯息。
……
草叶之间荧光闪闪,
繁星也为之惊叹。
……
大地的祭火
从她的树木之中爆发,
点点火星
溅落成花。
……
森林是大地的云朵,
向天空呈上自己的静默,
而云朵从天空降落,
用阵雨和它唱和。
……
为了纪念太阳,
天空整夜点数
它用无数星辰串成的念珠。
……
夜晚的黑暗喑哑无声,如同痛苦,
黎明的黑暗缄默不言,如同和平。
……
为了让自己泼洒的墨水有所凭依,
他们把白天写成了黑夜。
……
我的云彩在黑暗中悲戚,
忘了遮蔽太阳的
正是它们自己。
……
夜的黑暗与昼和鸣,
雾气迷濛的清晨
却是乱耳的杂音。
……
束缚在树木中的火塑造了花朵。
脱去束缚之后,不知羞耻的烈焰
便在荒瘠的灰烬中死灭。
……
晨星对黎明低语,
“告诉我,你到来只是为我。”
“只为你,”她答道,
“也只为那枝无名的花朵。”
……
黄昏不妨原宥白昼的错误,
借此为自己赢得安宁。
……
圆舞永无休止,
圆心寂然不动。
……
夜晚的星星对我而言
点点都是追念,
追念的是我
白日里凋零的花朵。
——《流萤集》
啊!生命的时钟刚刚停下,我已不在人世。——神学庄严肃穆,地狱在下——苍天在上。——恍惚,噩梦,睡在火焰的巢穴之中。
在关注的田野中……撒但,费尔迪南,带着野生的种子奔波……耶稣在紫红色的荆棘上行走,并不把荆棘压弯。……耶稣曾经踏过激荡的水面,那盏灯为我们照出祂的身影:浑身素白,披着棕色饰带,站在翡翠色的波浪间……
我要揭开一切神秘的面纱:宗教与自然的神秘,生死、未来、过去、宇宙的起源、混沌、空虚。我是幻影的主宰。
听!……
我神通广大!——这里空无一人,却有一个人:我不想挥洒我的珍宝。——想听黑人唱歌吗,想看仙女跳舞吗?想让我消失,让我潜水去寻找指环吗?想吗?我将造出黄金和灵丹妙药。
那就相信我吧,信仰会减轻痛苦,指引方向,解除病痛。所有的人们,都来吧——就连孩子们也来,——我安慰你们,人们为你们献出心灵——绝妙的心灵!——穷苦的人们,劳工们,我并不求助于祷告,只要有你们的信任,我就很幸福了。
——想想我吧。这一切使我对这个世界不再惋惜。我有幸不再忍受更多的苦难。我的生命不过是温柔的疯狂,这太遗憾了。
啊!能想出什么鬼脸,统统做出来。
我们显然已经脱离这个世界,不再有任何声音。我的触觉已经丧失。啊!我的城堡,我的萨克森瓷器,我的柳树林。黄昏,清晨,日日夜夜……我已疲惫不堪!
我该为我的愤怒而拥有地狱,为我的骄傲而拥有地狱,——还有爱抚的地狱,地狱中的一场音乐会。
我累死了。这是坟墓,我走向蛆虫,可怕之可怕!撒但,你这滑稽演员,你想用你的魅力将我瓦解。我抗议。我抗议!一刀叉,一滴火。
啊!追溯生命!再看一眼我们畸形的面孔。这毒药,这被诅咒了上千次的吻!我之软弱,世界之残酷!我的上帝,发发慈悲,将我藏匿,我扛不住了!——我被隐藏,又没被藏起。
那是火焰与受火刑者一起升腾……
——让·尼古拉·阿蒂尔·兰波《地狱一季》
林中有一只鸟,它的歌声使你驻足,使你脸红。
有一口钟从不鸣响。
有一片沼泽藏着白野兽的洞。
有一座教堂沉落又升起一片湖泊。
有一辆被弃的小车披着饰带,顺着林间小路滑落。
有一群装扮好的小演员穿过丛林边缘的大路。
有一个结局:当你饥渴,便有人将你驱逐。
……
我是那圣徒,在空地上祈祷——就像温顺的动物埋头吃草,直到巴勒斯坦海滨。
我是那智者,坐在阴暗的椅子上。树枝和雨点,投在书房的窗上。
我是那行旅者,走在密林间的大路上;水闸的喧哗,覆盖了我的脚步。我长久地凝望着落日倾泻的忧郁金流。
我会是一个弃儿,被抛在茫茫沧海的堤岸;或是一位赶车的小马夫,额头碰到苍天。
小路崎岖,山岗覆盖着灌木。空气凝固。飞鸟与清泉远在天边!再往前走,想必就到了世界尽头。
……
最终,租给我一间坟墓吧,用石灰涂白,镶一道凸出的水泥线,——深深埋藏在地下。
我静伏案前,灯光映照着我痴痴重读的报纸和乏味的书籍。
我的地下沙龙的头顶有一片辽阔的间距,房屋像植物一样生长,雾锁重楼。污泥黑红,魔幻的城市,无尽的夜色!
低处滴水,四周惟有土地的厚重。或许是天渊、火井?或许是月亮与彗星,海洋和神话在此相逢?
苦涩之时,我想象着蓝宝石与金属球。我是沉默的主人。为什么在苍穹的一角,会出现一扇灰白的窗口?
——让·尼古拉·阿蒂尔·兰波《童年》
一位王子对自己终日追求粗俗的勇猛和完美而感到厌倦。他预见到惊人的爱情革命,怀疑他的女人们胜似荣华富贵与上天的恭维。他要看见真理,看到本心和欲望满足的时刻。他想要这些,不惜背叛虔诚。至少他拥有人类的大能。
所有认识他的女人都被杀了。这对美的园地是怎样的摧残!她们在屠刀下为他祝福。他不再去控制别的女人。——女人们又出现了。
他杀了所有追随他的人们,在狩猎和奠酒之后。——所有人依然追随他。
他喜欢割断珍奇动物的脖子,喜欢让宫殿着火。他冲进人群,将人们剁成碎片。——人群、金殿与珍奇动物依然存在。
难道毁灭令人心醉,残忍能使人焕发青春?人民默无声息,没有人提出忠告。
一天夜晚,当他春风得意地骑在马上,一位精灵出现,——他的美无法言说,难以名状,他的容貌和举止显出多重复杂的爱情和无法承受、不可言喻的幸福!王子与精灵也许从原来的身体里彼此消灭了对方。他们怎么会不死?是的,他们一同灭亡。
王子死于他的宫殿,死于一个平庸的时代。王子曾是精灵。精灵曾是王子。
美妙的音乐忽略了我们的愿望。
——让·尼古拉·阿蒂尔·兰波《童话》
我爱你,不是因为你是一个怎样的人,而是因为我喜欢与你在一起时的感觉。
没有人值得你流泪,值得让你这么做的人不会让你哭泣。
失去某人,最糟糕的莫过于,他近在身旁,却犹如远在天边。
纵然伤心,也不要悉眉不展,因为你不知是谁会爱上你的笑容。
对于世界而言,你是一个人;但是对于某人,你是他的整个世界。
不要为那些不愿在你身上花费时间的人而浪费你的时间。
爱你的人如果没有按你所希望的方式爱你,那并不代表他们没有全心全意地爱你。
不需如此费心,当你对它越不指望的时候好事偏偏就会在那时来到。
不要着急,最好的总会在最不经意的时候出现。在遇到梦中人之前,上天也许会安排我们先遇到别人;在我们终于遇见心仪的人时,便应当心存感激。
不要因为结束而哭泣,微笑吧,为你的曾经拥有。
生命是束纯净的火焰,我们依靠自己内心看不见的太阳而存在。
——托马斯·布朗《love》
爱情比忘却厚
比回忆薄
比潮湿的波浪少
比失败多
它最痴癫最疯狂
但比起所有
比海洋更深的海洋
它更为长久
爱情总比胜利少见
却比活着多些
不大于无法开始
不小于谅解
它最明朗最清醒
而比起所有
比天空更高的天空
它更为不朽
——ee肯明斯《爱情比忘却厚》
倘若不是因为你的眼睛
我会把你比作
没有星星的夜晚。
倘若不是因为你的歌声,
我会把你比作
无梦的睡眠。
——兰斯顿·休斯《安静的女孩》
他们任我们随意行走,
好像很肯定,怎么走都是错。
我们这样才有机会,坐在路边的角落里,
像一个孩子,像一个漂泊者,像天使一样,
看看是不是被抛弃。
——罗伯特·弗罗斯特《被忽略的人》
流传着一个古老的神话:弥达斯国王在树林里久久地寻猎酒神的伴护,聪明的西勒诺斯,却没有寻到。当他终于落到国王手中时,国王问道:对人来说,什么是最好最妙的东西?这精灵木然呆立,一声不吭。直到最后,在国王强逼下,他突然发出刺耳的笑声,说道:“可怜的浮生啊,无常与苦难之子,你为什么逼我说出你最好不要听到的话呢?那最好的东西是你根本得不到的,这就是不要降生,不要存在,成为虚无。不过对于你还有次好的东西——立刻就死。”
——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悲剧的诞生》(尼采早期哲学,此期信奉叔本华“世界是太一意志创生的虚无表象、黑暗苦海”的悲观主义,后期以“超人哲学”《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批判了以叔本华为代表的一众“高人”)
魔鬼曾对我说:“上帝也有祂的地狱:就是对世人的爱。”
最近我听到魔鬼说这句话:“上帝死掉了;上帝死于祂对世人的同情。”——
……
我只信仰一位会跳舞的神。
我见到我的魔鬼时,发觉他认真、彻底、深沉、庄重;他是重压之魔——一切万物都由于他而跌倒。
人们并非由于愤怒杀人,而是由于欢笑杀人。来,让我们杀死重压之魔!
我学会了走,然后让我奔跑。我学会了飞,然后我不想先让人推,才向前移动。
现在我一身轻了,现在我腾飞,现在我看到我在我自己的支配之下,现在有一位神在我体内跳舞。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