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章

    一下车喻天年便被阿玄拉去吃午饭,只有面,味道并不好,他本想阿玄大概是饿坏了,等吃完出了站他才知道那碗面的意义。

    如今的岩溪车站是新建的,气派是很气派,却孤零零在一片空旷里,周边什么都还没有,与记忆中那破破烂烂的热闹集散地根本已经不是同一个地方。

    喻天年打开地图,不缩比例尺根本看不到除了车站外的其他地标。再四下望一圈,竟连往返中心区的巴士都没看到,更别提出租车。他皱着眉头问:“你来这儿的时候住的哪家酒店……阿玄?”

    “没住过。”阿玄吃饱睡够又兴奋起来,脚蹭着路边的小石头,笑嘻嘻的,对莫名其妙跑来一个莫名其妙且光秃秃的地方毫不在意,看上去像个小傻子。

    那你都住哪儿?

    喻天年想问又没问,想了想,点开手机下了旅行APP,下完拉出列表一看,居然只有六家,名字倒都叫什么什么大酒店,标价却都是四五十块一晚,连照片也没有。他看了看那养尊处优的小傻子,重新搜了起来。加筛选条件,换区域,最后是搜了整个小城,直接在地图上看位置,从近到远挨个点,点到18公里外时总算点开了一个标价一千多的。

    他问小傻子:“你知道岩溪停云生态疗养度假村吗?”

    这次傻子点了头:“嗯,挺好的。”

    小巴站在车站背后一个垃圾场边上,只有一块很不起眼的站牌,一般人看不到。阿玄带着喻天年去的时候,一辆破车正好要走,车上人居然不少,座位都坐满了。

    车厢里的味道不好闻,于是他们站在大开的窗边,开上路后风便灌进来,吹乱头发,肆意清新着。阿玄看着窗外飞快倒退的树发着呆,喻天年便看着他的侧脸发呆。

    那轮廓起起伏伏错落有致,挺俊的眉骨和鼻梁围出一汪清澈的眼波,下颌线好像削尖的铅笔一挥而就,清晰得毫不拖泥带水。很英气的一副骨相,但在附上太过细腻饱满的皮肉后便没那么男性化了,稚嫩感将退未退,长长的睫毛在风里柳枝似地摇摆,甚至显出弱小来,力量都像是藏在身体里的,不强势,也不枯竭。

    那是一种少年人独有的英俊,喻天年想,他真年轻。

    好过窗外的春。

    到站下车后查地图,离那度假村还有9.8公里。

    “然后呢?”喻天年问阿玄。

    “不知道。”阿玄又兴致勃勃地踢起了小石头。

    那你怎么知道那有小巴呢?

    那你来岩溪是坐什么车呢?

    你到这儿是要去哪里?

    你为什么去?

    ……

    喻天年有很多问题想问,但看小傻子适逢当下地愉悦着,又将那些都抛开了,四处望望,问:“你累不累?还有哪儿疼吗?”

    小傻子头摇成拨浪鼓,愈发显得傻了。

    于是他们最终开启了一场徒步。

    春日的午后,阳光明媚,有微风。路不是笔直的,蜿蜿蜒蜒绕着山起伏,忽上忽下,让人摸不清前方那棵树或那块石头后面究竟是什么,几乎时时都有柳暗花明之感。起先路边有零零散散的村户,后来就只剩下草木,野花肆意生长,向阳处挤得快开不下了,背阴处则只有格外顽强的,看上去像热烈倔强,却总是蒙着忧郁的少年人。而大片的花田就有点儿调皮,明明怎么走都能见到一角,却又怎么走都无法靠近。

    阿玄徒步的风格像极了撒尿圈地的狗,一见到喜欢的地方就对喻天年说要在那里做。得到回应便再往前走,稍微扬起下巴,也不知道在跟谁耀武扬威。

    他四处跑,时常不打招呼就忽然钻进路边野地,有些地方草长得又密又高,人下去就遮得七七八八了,好在他戴着他的小红帽,喻天年在路上看,觉得很像是一叶小红舟在绿波上漂。小红舟不漂远,总是恰好漂到他能看得清的边界就回来了,然后言简意赅地做要不要来这里做的决策。有两处特别合意的还专门让人在地图上标点,喻天年边点手机,他就边在旁边自言自语:“那儿有块儿大石头很高,可以坐在上面搞”,或“那边的草又干净又软,我们趴着来……”

    他这样跑,累得就快一些,一累就站定回头等人走近,然后一头拱进人颈窝里哼唧:“爸爸,喝水。”

    喻天年便拧开水瓶给他,说:“我叫喻天年。”

    他们认识了两年多,各样纠缠,互相进入,到过彼此最深的地方,却直到此时才交换了名字。

    “哦,”阿玄喝着水点头,“我记住啦。”

    喻天年抿一抿嘴唇,有些好奇阿玄会怎样称呼自己,又有些紧张。他未尝与别人有过互唤昵称的关系。

    然而阿玄再次发现新目标跑回来跟他分享的时候还是叫“爸爸”,于是在看小红舟四处漂泊的时候,他的思绪也飘飘荡荡。

    即便情感方面空白至今,但毕竟是个双商正常的成熟男人,喻天年对自己的心思已有了审视。两年前阿玄提起的那个字眼仍然很陌生,他无意识地绕开,只从简单的词汇开始想起。

    喜欢阿玄吗?

    他问自己。

    答案几乎可以脱口而出——不喜欢。

    他不喜欢混乱和失控,而阿玄简直能把照片放在辞海里这两个词条下当注解。他甚至害怕阿玄,因为连他自己都在变得混乱而不受控制,他太容易被阿玄激怒,也太容易被阿玄哄好,完全无迹可寻。他的潜意识想要避开阿玄,可是阿玄啊,他太能蛊惑人心,轻易就能激怒他又哄得他傻开心,总是有新的理由让他甩不开放不下。

    他真得想不清楚,只能混混沌沌地跟着小红舟在春潮里漂。

    这一场徒步历时近四个钟头,期间他们见了七八个人,四五辆车,二三草舍,并接了一个潮湿的长吻。

    那时他们的唯一一瓶水已经喝完了,喻天年早就让阿玄慢一点喝,可是阿玄不以为意,说“没关系,我水多,你也很湿”,信誓旦旦的,就好像教科书里写了彼此的爱液能够救命。

    看见空水瓶被装回包里,他果然凑近了喻天年,贴上唇,伸出舌尖儿润湿唇缝,轻轻启开,探了进去。他舔过了喻天年口腔的每一个角落,像吮一根冰棍儿一样舍不得放开他的舌头,自己终于也没逃过成为冰棍儿的命运,两根冰棍儿一同化得淅淅沥沥,解了一路颠簸劳顿的干渴。

    天麻麻黑的时候,他们到了目的地。

    小傻子早先给出的评价太保守了,度假村非常好。房间是当地传统草屋的设计,一间间独立,相隔大约六七米远,依山而建,错落有致。看外观房间不大,但每间外头都有晒台,铺着双人床尺寸的软垫。此时晒台上的灯都开了,温柔而明亮,像一轮轮暖黄的圆月。娇小文静的女服务员将他们领到离房间还有几米的地方便指路离开,于是四下只剩了些许虫鸣和不知从哪儿传来的低语。

    喻天年看了眼身边的少年,他也正抬头看他。他们都有了一种几乎从未感受过的,回家了的错觉。

    宁静祥和的山中,宁静祥和的夜里,连他们也变得宁静祥和。方才在野地里燃烧着的情欲平息下来,进了屋两人便抱在一起,不约而同地找到彼此的唇,温和细致地亲吻起来。口腔一寸寸被风吹过,牙齿间一朵朵开出小小的花,舌头软韧舒适,上颚几乎闪着星星。没有人攻城略地,他们只想嗅到彼此的花香,看到对方的星光。他们在细碎的光影里成为影影绰绰的幻象,如此真实如此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