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

    “我不要你也求我放过你,”阿玄明明说着拒绝的话,脸颊却依恋地蹭喻天年,“我不要你被我折磨,最后怨恨我,不快乐。”

    喻天年心绪像海浪一般层层涌来,将阿玄紧紧搂在怀里,不断亲他发顶。他无法想象阿玄有这么多他甚至难以形容的遭遇,勉力整理想说的话,从无数呐喊的心声中找到最想要阿玄听到的,终于道:“我不要快乐。”

    “我不需要快乐,”他说,“我需要阿玄。”

    *

    咣!咣!咣!

    门被捶得震天响,上面贴着的白对联下角没粘牢,上下飘动,几乎快和门一起掉下来了,然而门里还是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最后门口的人不砸了,拿出手机要报警,可竟好像不记得该拨什么号码,只在门口坐下,哭了出来:“阿玄,你出来让我看一眼,阿玄,我知道你难过,你出个声儿就行了,别吓我啊阿玄……”

    那人哭着哭着,觉得门好像动了,急急擦净眼泪仔细看,竟见门真得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儿来,他又咳了两下才能发出极其嘶哑的声音,叫:“姐。”

    撒术站起身挤进门里就想抽阿玄,手抬起来却又落在了他肩头,一把将他搂紧,捶他背的动作看着很重,其实一点儿也不痛:“你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怎么就联系不上了呀,你胡闹什么呀!”

    阿玄的头还很懵,茫然道:“我不知道啊,可能睡得太熟了吧,我吃了安眠药——”

    话才至此处,阿玄已又被撒术一把推开,见到她看自己的眼神,脑子才稍微清醒些,解释到:“我不是……我只吃了几片……咳咳我好几天没睡着,头太疼了……我睡了很久吗咳咳咳……有多久?”

    “三天多了……”撒术这才又重新放松一口气,整个人快要虚脱了,腿都发软,感觉自己现在闭上眼睛恐怕也得三四天才能醒来。

    她静静坐了好一会儿,等终于缓过一点儿,问阿玄:“你饿吗?想吃点什么?”

    阿玄只摇头,他不觉得饿,只觉得困,很疲惫,有点儿想回到被吵醒前的一片黑色中去。他有种其实自己一直没睡着的错觉,手机响到什么时候没电关机的,敲门声何时响起又停下又再次响起的,他好像都知道。但那些并不能打扰到他,就好像他是透明的,那感觉非常轻盈。

    撒术又说:“奶奶也很担心,她说你一个人住在这儿害怕,让我带你去她那儿住段日子。”

    她的眼神和口吻都透露出她并不打算照做,转达这话好像只是单纯地在与阿玄共享信息。

    阿玄了然一笑,嘴唇一下裂了好几道血口子,有气无力道:“我要是真……她路都快走不动个老太太能怎么样啊,再说,她那儿才让人害怕……”

    顿了顿,阿玄问撒术:“你为什么回来啊?在外面读了那么多年书,工作也是自己很喜欢的,不是挺有意思的?回到X市来,总要去奶奶那儿,见到他们……”

    他有些发愁:“以后我家就我一个人了,奶奶估计不会放我自己住,肯定要让我住在她那里……哎……她都替爷爷守撒家一辈子了,爷爷死那么早,她不改嫁,好好一个人跟我们耗什么呀,病这么重还要操心,你见她轻松过一天吗?”

    撒术问:“你想换个地方生活吗?”

    “我不知道。”阿玄想了想,又道,“换换也挺好的,我不想住在奶奶家,要是能住山里,连信号都没有就最好了。她现在不能给我爸打电话了,改给我打,每天一次,催命似的,不知道我爸是怎么忍那么多年的……哎,她这样有什么用?非把我们聚在一块儿交叉感染,等她这病再重了,咱们干脆散了才好,谁也不认识谁,谁被召唤了都悄悄的,别让人知道……其实要不是总被聚在一块儿互相吓唬,忽然被召唤了可能不觉得怎么样了,反正,我看咱们家没一个真活得开心的……”

    阿玄不喜欢频繁的家庭聚会,不懂事时就因没多少小孩同玩,大人也都显得不亲热而对其兴趣缺缺,长大知道了家族的隐秘,就更不理解。他觉得这是奶奶自找烦扰,所有人都配合除了孝顺和无所事事外,多是想借共同的隐疾抱紧有权有钱的富贵亲戚。他亲眼见过两个游手好闲的亲戚潇洒度日,挥霍多年才又坐吃山空,一场富贵莫名其妙,于是奇怪那些钱是哪来的,竟得知那是一辈子没成家的二爷爷留下的遗产,每家分一份,他父亲生意也是仗这份遗产起步。他笃信这才是维系聚会的纽带,并对撒术表达过几次不认同,撒术从没反驳他,然而这次,撒术摇头了。

    “不是的阿玄,”她说,“也许我们家散了有散了的好,但连着也不是完全没用。”

    “有什么用?”阿玄问,“这么多年,奶奶守住谁了?”

    “我。”撒术答,“我是因为你’回来’的。”

    撒术在浴缸里放好了水,去厨房里拿刀。父母不过日子,她都不知道家里的刀能不能割得动肉,昨天见院子里来了磨刀的老头,专门去磨了一把趁手的。

    她屋里的东西已经收拾好了,男朋友送的都烧了,有些有意思的,觉得可惜的打了包想送给唯一一个朋友。遗书留好了两封,给父母的那封上只写了“再见”,反正也不需要向他们解释什么。还有一封是留给朋友的,杂七杂八写了几句没什么主题的废话,反正朋友也不一定能看到,就看她父母会不会当信差。

    家里座机响起来的时候她正跪在浴缸边上找下刀的位置,手指抚过另一只手的手腕,摸到鼓鼓跳动的脉搏,想着在水里割才不会喷得到处都是血。

    她有点埋怨自己没把电话撂在一边,临了还吱哇吱哇烦她。她等电话挂断,可挂断后马上就又响了起来,讨厌极了。无奈,她只得暂放下刀去拔电话线,但走到电话边上,她又忽然想,打来的也许是朋友呢,干脆亲口说声再见吧。

    她于是接了起来,那边却是奶奶焦急的声音,说小婶婶马上要生了,胎位不正很危险,娘家妈妈太担心脑梗了,小叔却找不到人,这会儿两家能到的都乱成了一团,找人的找人,救老太太的救老太太,抬孕妇的抬孕妇……事多事急还内耗,弄得最后孕妇昏着到了医院竟就没人管了。大人指望不上,小孩里就她算懂事,放假了离得还近,要她赶去救命。不等她答应,那边已经把电话挂了。

    撒术茫然看向浴缸和边上的刀,看桌上的两封信,又看手里传来忙音的听筒,将它放好,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最终决定自己死前帮忙别人好好出生。

    婴孩儿有力的啼哭声刺进她的耳中,好像也同时刺进了她的心中,刺破一层阻拦,放进光。那小孩粉粉软软唧哝着笑的样子让她移不开眼。大人们分身乏术,照料这个小团子的任务落在了她身上,她把他看得很好,直到他爸爸回来抱他,他妈妈身体恢复,他们出院回家。而她在开学见到朋友,被问怎么总也不在家时笑了,道:“我有个弟弟了,特别可爱,像个天使。”

    “我还在这里是因为有你,阿玄,你是天使。我回X市也是因为我很想你。”撒术说,“我不想为了留住你反而给你压力,所以一直不告诉你,就算现在告诉你,我也不想你因为我感到沉重。你想去哪里想做什么,都继续,不用考虑我,我不会干涉,但你要知道,无论你怎样,我都在你身边,因为我真得很需要你。”

    第一次如此被需要,阿玄胸口起伏,难以言语。

    假期结束没多久,撒术果然替他联系好了山里的私立学校,封闭管理,日程被各种亲近自然的活动填满,连用手机都有规定。走前阿玄问:“你为什么让我走?你不是因为想我专门从国外回来吗?现在不想了吗?”

    撒术说:“我需要你是我的事,想你了我就会去找你,你想在哪儿都行的。”

    阿玄把姐姐搂进怀里,亲她脸颊,跟她告别,自己带着一对翅膀去了山里。路上他想,如果有别人像姐姐这样需要他就好了,不知道他家的脆弱疯癫,不是想从“召唤”中强留他一条命,只是纯粹地需要他,就好了。

    五十五

    太强烈的欣喜让阿玄不知怎么办才好,就算终于还是要与喻天年分离,他也已经得到了不敢奢求的。

    “你需要我?”阿玄难以置信。可其实早在听到喻天年的话的一瞬间就已信了。“不需要快乐”这话换任何一个人说都会让人轻蔑冷笑,唯独在喻天年口中可以很真。他抽噎着结结巴巴道,“你怎么会需要我?你那么好……我什么都没有,我……我连……”

    “我才什么都没有啊阿玄,”喻天年说,不是因为阿玄,他根本连快乐是什么都不知道。“我早告诉过你了。你答应让我什么都有,你忘了?”

    喻天年明白了所有,替他的小男孩痛苦,可内心的喜悦抑制不住想要翻腾。阿玄不是不亲近他,只是不敢,而只要阿玄愿意,他会拼尽全力拉住阿玄。他不要想以后了,和快乐一样,他不需要有以后,反正没有阿玄的时候,他也没想过以后。他不要阿玄为他做什么承诺,这个人存在已经足够多,足够好。

    “我想要你,也需要你,阿玄,你不要想以后了,我也不想,好吗?”喻天年看着阿玄的眼睛一遍遍说,他的立场本来就不坚定,双眼中的抗拒一点点被依恋取代,很快只剩了最后一丝。

    他拼命摇头:“你喜欢我的,你会怕我死,迁就我,你现在就迁就我,这样不行的……”

    “我没有迁就你。”如果完全迁就他,撒家的隐秘远无法见天日,他们此刻不会这样狼狈双双跌在地上。这有些讽刺,喻天年喉头酸涩道,“我做的都是我自己想做的,是我找上你,不让你走,那不是为了你,只是为了我自己。”

    他问:“阿玄,你想死吗?”

    见阿玄头摇成拨浪鼓,他两手扶住他的脸,又问:“如果我刚才走了呢?”

    阿玄下意识挥舞起双臂来,想把这种可能性彻底打散。可是喻天年强迫他看他。他使劲吸溜鼻子,使劲抵抗恐惧,才说了“我要去找你的”,便到了极限,求道:“你别走爸爸,我不要你走……”

    “我去哪儿你都找我吗?”喻天年问。

    阿玄头点得快要掉下来。

    喻天年声音低了一些,再问:“那我不要你找我呢?”

    “……”

    阿玄大口喘息,越喘越急,喻天年的一个个问题像逼着他完成铁人三项,他本能地想逃避,可喻天年非要他回答。他混乱无比的脑袋里一会儿出现姐姐的脸,一会儿又出现父亲和母亲,但出现最多的还是喻天年,喻天年上一次离开他,喻天年和别人谈笑,喻天年把他从身上推开,不与他亲近……他实在想不出来,又使劲摇头,连喻天年的手都控制不住他。他的头已经很昏,半个身子都跟着晃,真像个正发病的精神病患了。他早都哭昏了,此时已不知该怎么发泄痛苦,灵感乍现,要用头去撞墙,可处于喻天年禁锢中的他只能撞喻天年的胸膛和肩膀。

    喻天年任他狠狠砸过来,不知多久终于抱住了他,阻止了他。他摸他的翅膀,告诉这个孩子他自己从没意识到的事实:“你不会那么容易被召唤,你看,你比谁都想好好活,有想要的你会去追,就算难过害怕,你想到的也不是去死。如果你会死,在岩溪那晚你就会死,你那时为什么赖在有灯的有人看着你的地方?”

    “因为你自己就是亮的。”

    “世界上有这么多人,你想有人看你,总有人能看你。你家有很多人陷在诅咒里,被死召唤,可他们都不是你。”

    “你根本不用我迁就你。就算向着死,你也想好好活的。”

    对啊,他是从什么时候陷入误区的?他本来就想好好活,在遇到喻天年之前,父母接连离开时也从没放弃过。就算偶尔觉得干脆死了说不定更好,下一秒也会去尝鲜,去千方百计地摆脱这种想法。他从小奔逃,到处寻找自己的锚,这本身就是他的绳索啊。

    他真正怕的不是被召唤,而是自己浑浑噩噩感受不到生动的喜怒哀乐,是有人能让他感受到喜怒哀乐的同时却被他牵累,掉进他的噩梦中摆脱不得。他想亲近别人,过平凡普通的日子,又怕别人因他而痛苦。

    可他有多不幸就有多幸运,如此无解的困局不知何时竟有解了。

    他爱上了一个无比强大的人,而这个无比强大的人纯粹地需要他,只因他而软弱。他终于完完全全地被栓牢了。

    阿玄所有的担忧都在这一刻崩塌,母亲求他的泪眼,还有大伯母、表姑父、奶奶……每一个进入撒家,了解他们隐疾,并为此痛苦的人加诸在他身上的恐惧都变得浅淡了。

    喻天年说:“你很勇敢呀阿玄。”

    他怔怔重复:“我很勇敢啊。”

    阿玄拼命挤眼睛,把眼泪挤干净看清楚喻天年,终于敢再抱紧他,叫他:“爸爸,我没有什么都不在意,我在意你,我想和你在一起。”

    他忽然噗嗤笑了,大片泪水涌出来,不小心吹了一个鼻涕泡,转瞬便端架子开始作了:“你要是有一天不需要我了,要早早跟我说,这是约定,你一定要答应,不然我不要你的唔……”

    阿玄话没说完便被堵住了嘴巴,有力的舌头伸进他的口腔肆意掠夺,这是好久不曾有过的,带着侵略霸占意味的吻。他在一瞬之间便像被扔进了沸腾的花椒水,整个人从里麻到了外,幸福得快要化掉。忽然却又一阵刺痛传来,紧搂着他的怀抱松开。他只听喻天年说,“你做错的事我会惩罚你,你让我生气要承担后果。”而后那怀抱又紧了,吻再次铺天盖地地落下,大力的嘬吮像是想从他嘴唇的伤口中吸光他的血。他拼命回应,想让自己的灵魂都被那人吸走。

    其实他的灵魂已经被吸走了,而那个人也还给了他一副,那正是他缺的,想要的。像黑夜有了黎明,白天有了傍晚,成了完整的一天。又像死亡有了出生,永生得了解脱,成了值得牵挂的热烈的生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