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喻天年对待阿玄从未如此冷肃过,那双狭长的深目直到此时才闪出与之相配的寒光。可是阿玄看他只是一团朦胧的影子,非但不怕,还依旧对不准焦点地强笑:“你不要我,我还强上你,把你操烂了,疼吧?你是不是气死了?那你操回来啊,可是你又不会对我硬。那你就恨我呀,一直恨我别把我忘了——”
“我也强上过你,两次。”喻天年咬牙切齿,“我还差点弄死你。”
“对,我贱呀,”阿玄却曲解他的意思,道,“是我求你的,你把我操成那样我也喜欢,疼死了还是觉得特别爽,你弄死我我也会很高兴的。我那时候很硬吧?射了很多吧?我好喜欢你啊喻天年……可是我没办法一直等着你。我等不到你了,我受不了了,等不到你了啊……”
谁等谁?
喻天年觉得自己没听懂阿玄的话,脑子跟着嘴一起,一个字一个字重复。考试审题一般仔细理解一遍后,简直要被他气笑了。
他怎么能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是他,说自己犯贱,卑微等待,又委屈控诉等不到的也是他,他竟还想因这点委屈抽身离开?
喻天年忍无可忍:“你等我什么?”
阿玄不做声,耗光了精神,听不懂话了似的。
“你他妈说话!你等我什么?”喻天年怒不可遏,捏着阿玄垂下的脸强迫他看自己,“你等我跟你做?那你这不是做了?我不行你就强上啊,下次你还可以给我下药,办法多得是,你尽管来!可是我呢?”
阿玄觉得捏着自己下巴的手松了一些,那里不再那样疼,可是整张脸却无端晃动起来,眼眶里不及流出的泪水都被晃落了。他的视线清楚了一些,这才发觉自己的抖动源自喻天年,总是平静得好像缺几根神经似的男人此刻目次欲裂。他听他说:“我怎么办?掰开你的嘴吗?我想钻进你脑子里看看你到底在想什么,你怕什么在意什么,可是我怎么才能做到?你告诉我啊阿玄!”
他逼着阿玄回答,然而阿玄嗫嚅开口又被他打断:“你说我不要你?我他妈不要你?我怎么要你啊?我想一直跟你在一起,你在N市读书我就在N市工作,你以后要去哪儿我就带你去哪儿安家,你想干什么新鲜事儿我都陪着你……可是你要让我知道你想去哪儿想干什么啊!你根本就什么都不在乎,名声,前途……你什么都不在乎,你他妈连命都不在乎!你根本就不考虑以后,下学期你还能不能上学?毕业了能不能做喜欢的工作?网上人骂得那么难听,那些东西什么时候才能被淹掉再也看不到?你什么都不管,姓李那个疯子什么时候还会拿把刀冲过来你也无所谓!可是我不行啊!你上不了学,做不了喜欢做的事,每天被骂我难受啊!我才犯贱,我光想一想就难受得要死,我做噩梦,你被刀扎我却来不及救你,你和万云逸玩,她妈妈拿着刀子在旁边看你,我每次都喊你可你怎么也听不见,你他妈只会和万云逸玩。为什么啊阿玄?你爸爸死了,可那过去了啊,你为什么不能让它过去,为什么连你也好像已经死在过去了?我知道不止因为你爸,可是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就他妈连那个疯子知道的都比我多!你什么都不告诉我,不让我了解你,不让我陪你,你有姐姐,你们两个作伴儿,你根本就不把我当做最亲近的能信任的人,我根本就走不近你呀阿玄……好,你不让我靠近,我不勉强你,就算你不需要我我也硬赖着你,我等着你,可是你现在跟我说’最后一次’?阿玄啊,你有心吗?”
地上那“小没良心”不停摇头说“不”,真正成了被诬陷偷东西不承认的百辞莫辩的可怜孩子。
他怎么会不亲近喻天年?怎么会不信任?
他怎么会不在乎自己的生命?他从生下来就在为了这条命挣扎,尤其是遇到喻天年以后。
他怕什么?
他怕死啊!怕和父亲一样,和大伯、表姑、堂叔、二爷爷、文珏姐姐,还有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叫的祖宗一样,突然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还怕喻天年变得和他母亲一样,和大伯母、表姑父,还有其他很多很多人一样,被悬在头上不知什么时候掉下来的刀折磨,最后要不然和撒家的人一起疯掉,要不然烧光所有感情分道扬镳,过去有多缠绵炽烈,最后就有多灰心决绝,爱全都变成悔和恨。
“你干什么?”喻天年的挪动起身让阿玄忽然回过神来,受惊小兔一般问到。
男人先是跪坐起来,掺杂血丝的精水随他动作顺着大腿淌落,泥泞又狼狈。他却没理会,手扶墙壁,一条腿接一条腿艰难地撑着自己站起身。此时他下身光裸,一只脚上有袜子一只脚上没有,衬衣和西装还好好穿着,连领带都没解,只是早被汗水浸透,磋磨之下皱得不成样子,整个人看上去很喜剧。
他胡乱抹一把脸,长吁一口,声音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说:“我……我回去了,我回X市去,还好,还没入职,我今晚就可以走——”
“你不许走!”阿玄几乎是下意识地膝行上前抱住喻天年的腿,头发被一滩红白黏了满脸。
“最后一次都完了,”喻天年浅浅抬了抬嘴角,“还是还没完?还来吗?”
“你别走爸爸,你别走,”阿玄怎么会真舍得喻天年?他几近崩溃,把积攒了这么久的担忧怨愤全用上,也只够他硬得起心肠说一次“最后”,那股劲儿懈了就再也提不起第二次。他改口求道,“不是最后,我不要最后,你别不要我。”
“是你不要我。”喻天年疲懒道,手伸进乱七八糟的西服摸了摸,从内兜里摸出一个小布袋,在指间轻轻搓几下,扔到了阿玄脚边。
被绒布隔开的触地声闷闷的,阿玄心里也闷闷的,他有些不敢看,他知道那是什么,因为他的口袋里也有一个很像的。就在几个小时以前,他满心期待地挑好,柜姐给他装进盒子,他说不要盒子了,夏天穿得少藏不住。
阿玄挑的那对戒指很好看,简简单单的铂金指环上阴刻了一句花体字,never to ge,“o”是一颗极小的钻,远看是一枚素圈,靠近了或者活动起来才会有光闪耀,只有一星,弱弱的,像被呵护在指间。他在柜台犹豫了很久,这个系列有很多款好看,每一款的刻字不同,他原本最不想挑这一款。无论是“永恒”,还是“不变”,对他来说都太难了,他不想随意给喻天年一个自己没底气的承诺。可他最终还是选了这个。这是他的决心,他对喻天年说过,“我会让你永远有阿玄。”只是他没想到,“ge”来得太快,根本用不着“never”,等不及将戒指戴在喻天年手上,他已经要离开了。
喻天年明明也为他准备了承诺,挑的戒指同样好看,那确是一对素圈,但他显然比阿玄早了好些天准备,在指环内圈刻了字,大的那个刻了X,小一点的那个,则刻了Y。他最擅长的是模型数字,而他与阿玄在一起就是一横一纵,可以宽广到无穷也可以聚集到每一个小小点上的坐标系。
可是他不要他的X了。
阿玄手握四只戒指泣不成声,悔得想杀死方才忍不住说那些话做那些事的自己,即便他知道,就算今天忍得住,明天也不行。他非要喻天年能完完整整地掌控着他才行,可偏偏有所保留的也是他自己。这是个彻底的悖论,是个彻底的笑话。他恨他父亲受他母亲蛊惑,可直到此时他才知道,这几乎是他们家的人必走的一条路。
当喻天年拿开揉他脑袋顶的手时,阿玄终于是绷不住,紧抱住了那只手:“你别走爸爸,我告诉你,什么都告诉你!”
就……其实没啥,很故弄玄虚。
五十二
“……你知道海明威吗?”
虽然想把一切说出来,阿玄还是很久很久也没能说出一个字,几乎用尽了浑身力气,才总算找了一句话来假装无足轻重的闲谈。
“老人与海?”喻天年问。他已经穿上了裤子,后穴痛得难以坐下,因此站着,双臂撑在桌上,好像此刻在调动所有脑细胞思考的人是他。
他对这个人所有的了解只有一本家喻户晓的著作,更不知阿玄为何突兀地扯起文学来,拧着眉看阿玄,静静等他说。
又是一阵太久太久的挣扎,阿玄再次开了口:“他是……他死于,自杀……他爸爸、弟弟妹妹、还有孙女,全都是,人说他们家族被诅咒了……我,我们家也是……”
“不止是我爸爸,”阿玄抬眼看喻天年,像是靠他来吸取继续下去的力量,“我大伯和他的女儿,表姑、堂叔、二爷爷、好几个太爷爷辈,还有,还有姐姐……除了姐姐外他们都……”
“诅咒?”喻天年为阿玄在说完爸爸后又说出的那么多人心惊,“什么诅咒?”
“我……他们都……走得很突然,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我奶奶说他们像……被召唤……我们都可能忽然被召唤,下一个……有可能……有可能就是我。”
阿玄几乎要把嘴唇咬破,终于还是全都说了出来。他总归瞒不了喻天年,只要喻天年想,他早晚会把自己整个儿扒开,谜团、诅咒……什么都给他看。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这个腥臭的秘密没有彻底烂在爷爷或者叔叔伯伯心里,恨这样一个糟糕的家族延续至今,此时才忽然全懂了。人无法阻止自己爱别人,更无法抗拒想要自己爱的人全然了解自己的渴望,越冷就越想取暖,哪顾得上其他。他骂过自家所有没孤独绝后到死的人自私,可到了自己身上,思量再思量忍耐再忍耐,最后也还是一个样。
事已至此,再没有回头路了,再不能说的秘密,一旦开了头,倒是轻松了一大半。阿玄破罐子破摔,不理喻天年的难以置信,和好像不断想要打断他问问题却又不知问什么的纠结,自顾自解释什么叫做“被召唤”:“堂叔和二爷爷在我出生前就死了,大伯死的时候我也还不记事,不了解。但我表姑过得很平和,工作没什么压力也不缺钱,休息了就去庙里听讲经,还常去做公益……她前一天晚上还请我们吃了饭,是个素菜馆,我说能把豆腐做出这么多花样真厉害,她说是啊 ,又说其实没必要,吃个素还要弄得像肉不如直接去吃肉,她笑得和平时一样,说我尝个鲜就行了,长身体的时候还是要多吃肉,可是……文珏姐姐也是,她长得特别漂亮,性格又好,从小大家就都很喜欢她,她爱跳舞,她,那之前刚得了一个很厉害的奖……还有我爸爸……”
他顿了顿,慢慢退到远离喻天年的一个墙角坐成了小小一团,才继续道:“我爸爸倒是不快乐过很久,我妈走得时候我还很怕,对他说妈妈既然要走就走吧,爸爸不走就好。他答应了,还说当然,你还小,我能走去哪儿。但他后来很快就好了,再也没不高兴了,总和我一起出去玩,像年轻了好几岁,生意也有起色。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就不要我了,林书龙说的不是真的,他早知道我不喜欢女孩子,他不在意的,他刚知道的时候我也担心他会不高兴,但他一点儿也没有,他对我说好啊,很好。我那个同学家里去学校闹的时候学校请家长,他去了也没有听那个同学家长乱说。他跟老师讲了那个同学还骚扰过很多别的同学,让老师去问,还坚持要调监控看,又跟老师说喜欢男还是女是我的自由,他怎么都会支持我,那个同学家这才不闹了的。他真得一点儿都没因为这件事怪我,那些人骂我骂得很难听,他还问我生不生气,要不要转学。我说我不气,也不用转学,一家子傻逼而已,干嘛理他们。他就笑了,说我长大了,还说我很棒……”
阿玄越说越慢,声音越来越低。此时再回忆往昔,他竟才突然明白过来,父亲的死原来并不突然,也并非他以为的毫无缘由。父亲早在好几年前就已经死了,而好转的,看似一切都恢复正常的那段时间全部都只是为了陪“还小”的他“长大”而存在的。
“我爸爸……我爸爸……”阿玄忽然笑了,止住不久的眼泪又被他笑了出来,一双沾湿的红肿眼睛看喻天年,目光像在求助又像在邀功,“我爸爸有原因的,嗯,我爸爸有原因,他是被我妈妈和我逼死的。”
喻天年怔怔看阿玄,一张脸上尽是与他长相气质完全不符的茫然。算来阿玄一共也只说了几段话,可于喻天年而言却抵得过他半生所闻。过大的信息量带来过于复杂的情绪,像颗洋葱,里里外外不知有多少层,每一层扒开都让眼泪止不住流下来。
发生在阿玄身边的死亡竟有那么多,这些死亡不再是喻天年平日工作要考虑的概念,而是活生生的,就在眼前。它带走的都是阿玄的亲人,因此冷风不再只是过境,而是会留在阿玄心头,长长久久地盘旋下去。更坏的是,它们还是定时炸弹,一颗颗炸在阿玄脚边,每一次都在提醒阿玄它们离他越来越近。
尽管平时根本不会相信什么“诅咒”什么“召唤”,可在见过阿玄痛苦的挣扎后,喻天年不会还把这些当做玩笑。如果真得存在一种说不清的力量将撒家拉近死亡,就算只让阿玄多靠近那深渊一厘米,他都会比阿玄更怕。
找到他父亲自杀的原因又怎样?不是被忽然“召唤”走的又怎样?哪怕姓撒的那么多自绝生命的人全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理由又怎样?那照样还是只能证明这一家人命途多舛且精神脆弱,生在这样一个家里就像生活在一幢鬼影重重的凶宅中。喻天年全都懂了,阿玄为什么是船为什么需要锚,为什么想要当小狗想要被拴起来,为什么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在乎同时又常陷入恐慌,为什么就算累死也要不停地尝鲜不停地玩……那是在奔逃啊!从别的孩子还不知道死亡为何物时起,阿玄就用尽全力从那可怕巨怪的口中奔逃,一边逃一边拼命找寻一条无论什么时候“被召唤”都能立刻想起来,并足以与“召唤”相抗的绳索。
多可怜的小孩儿,这世界上的人都有足够的重力被牢牢吸附住,只有他是飘着的,只有他需要竭尽全力找一根安全绳拽住自己。他不是不愿考虑未来,他是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未来啊。
“好了好了,不说了……”喻天年蹲下将小孩儿紧紧搂进怀里,悔不当初。为什么非要逼着小孩儿撕开伤疤?过去都已过去,未来还没到来,现在为什么不能和小孩儿好好在一起?他难过地哽咽道,“我不会走,你不要说了,我不会让你也那样……阿玄,阿玄,我拴着你,我做你的锚……”
然而阿玄却推开了他,摇头说“不要”。
“什么?”喻天年被阿玄搞糊涂了。
“不要。”阿玄重复道。
我认识的一个人家族里很多人自杀,所以整家人都有点儿疯,也不是疯了的那种,办事啊与人交往很正常的,比阿玄撒术都正常得多,而且都很聪明,各方面满成功的,就是接触多了细节能感受到和大多数人有点儿不一样,这种更多是一种家庭氛围的影响吧我觉得。然后人家家里日子过得挺好的,没像撒家这么上纲上线如临大敌,我夸大了,不要嫌我矫情啊……
以及自杀这件事也是挺棘手的一个社会问题,有很多自杀者在真正自杀前其实都求助过很多很多次的,他们其实很有求生欲,并不是大多数人想象的一心求死,但他们的求助不留心的话很容易听不懂跟误解,所以就……emmm也还是要更关心我们身边的人呀。
五十三
他们之间的悖论不止一个。阿玄败给被喻天年完完全全掌控的渴望,把一切都说出来,可偏偏喻天年得知秘密后就不再是他能全心全意依赖的了。喻天年越是想要好好保护他,离他就越远。
他不舍地看喻天年,驴唇不对马嘴地说:“我恨我妈。”
他顿了顿,又说:“我不想你是她。”
*
二十几年前,撒林还是个气质略微忧郁的安静青年,做事牢靠,待人接物也彬彬有礼。明明长得好看,随便打扮一下就能让女孩子们三五结对叽叽喳喳花枝乱颤,可他偏不在意外表,只求个干净舒服。不抽烟喝酒打牌说脏话,闲了就自己一个人玩航模,取得的成绩也不拿出来招摇,因此很多人觉得他老大一个人了还老玩小孩子的玩具。一群歪瓜裂枣还整天学港台明星招摇的二流子们编排他,他都一笑了之。久而久之,大家也都习惯了他冷漠不合群,要不是走夜路碰上和流氓对峙的女孩儿时奋不顾身,刀都插进肚子里了还硬是把这个女孩儿救下来,谁也不会想到他如此勇敢,如此热心肠。
所幸流氓业务生疏,那伤看着可怕,却很快就好了。伤愈后他该怎么过依旧想怎么过,但惹上的麻烦甩不掉,除了身边人对他变得热络外,被救的女孩儿更是追求起他来。女孩儿热情大方,外表不过多修饰,只一双大眼睛清澈明艳,整个人像一头健美的小鹿。
没有男人能拒绝这样一个女孩儿如火的仰慕爱恋,时间一久,就算撒林再怎么告诫自己也还是被一点点攻陷了。他违心地拒绝了一次又一次,找遍了理由,甚至调工作搬家,几乎像在躲瘟疫。但凡柔弱一点儿的人被这样对待肯定都会溃败,偏就那个女孩儿,越挫越勇,拿出了只身一人和持刀的流氓对峙的架势,她说:“我就认准你了,你只要不结婚,我就不放手,你躲到哪儿我都能找到,我就是想跟你在一起,我要一辈子都跟你过。”
撒林只好说:“我家有遗传病,治不好,虽然平时没症状,但不知道哪天就会死。你想清楚要不要当寡妇,而且我这辈子也不会生孩子,如果你还要和我在一起,那我们就在一起。”
女孩儿当然愿意为爱不顾一切,他们于是在一起了,合拍甜蜜。
撒林最后悔的是自己选择用套子而非直接去结扎,婚后不久一个生命便上了门。他第一次爆发了,气得捏住爱妻的脖子,又立马怕得蜷成一团。他求妻子打掉孩子,可他的妻子是多有主意的一个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进三步退两步,柔中带刚地与他周旋几个月,待月份再大些,干脆回娘家养胎。手段用尽,到分娩时还遭遇了危险,可最终,她到底是让这孩子呱呱坠了地。
她说:“我和你在一起一天就有一天的幸福,我们的孩子也是一样。而且遗传病也有概率,要不然你们家早没了,我相信我们不会这样倒霉。”
但她总还是发现了撒家“遗传病”的真相。
这个家族关系诡异,刚加入时觉得大家亲密极了,那时老爷子已故,老太太作为主心骨对聚齐所有家人有着算得上狂热的追求,连堂亲表亲都不落下,众人也配合。于是乌泱泱一大家子走动频繁,隔三差五便要相聚,每个人对彼此的现状都有着全面详尽的了解。老太太总是不厌其烦地说什么都不重要,一家子长长久久阖家团圆比什么都好。她是那样慈祥,也真得如这话所说一样包容,撒家人果真怎么过的都有,扔掉铁饭碗下海这种在别人家要闹破天的大事在撒家根本就是常规操作,没人多说一句。他们中有常年吃斋念佛不问世事的,有沉迷读书做大学问的,有混街面整天喊打喊杀的,有每一次见都在做一件没人听过的并与上次不同的事的……有世外有红尘有官有贼有富有贫,一家子集齐了三教九流,却能和和气气齐聚一堂。如果有人需要钱或者别的什么门道资源,大家都没二话,当真令人赞叹。
可时间越长,她就越能感觉到这一家人之间的相互排斥。他们像出于什么见不得人的共同目的聚集一处,像应付考试一般掌握彼此动向并互帮互助,其实每一个人都对其他任何一个充满反感。那种反感并非只是对对方职业、身份与生活方式的不认同,而更像是对那些人本身的反感,像丑八怪讨厌镜子里的自己却怎么也无法消灭那个存在。他们从不嫌贫爱富,非常公平地不屑任何其他人的任何动向,虽然不说,但都心知肚明,连装也懒得装,就用一双双冰冷的眼睛一张张麻木的脸应对家里每个人的每个选择。只有有人没如约出现时,他们才会一改冰冷麻木,十分夸张地躁动起来,等解释清缘由才重归平静,齐心协力地严肃批评没来的人,简直像谁不出来打卡就代表哪家的战地失守了。
她开始觉得不舒服,却又疑心是自己的错觉,直到有一天大哥跳河的噩耗传来。大哥是个风趣幽默的老师,能和学生打成一片,还相当会教书,是家长会找关系塞钱把孩子送进他班里的名师。他总是笑嘻嘻的,在这个家族中显得正常甚至可亲,大概是耽于教育事业,三十大几才成家,和大嫂相亲相爱,女儿才学会叫爸爸,奶声奶气特别招人疼……她想不通大哥为什么自杀,更看不懂家里人的反应,没人问和她一样的问题,也没人做出回答。他们因大哥的死或恐慌或悲哀,有表现出来的,也有假装不在意的,此时她已经能看得出来,他们的所有情绪都是为了自己,没有一个人是为了大哥。她问她的丈夫这是为什么,而她的丈夫抱着他们刚出生的儿子,说,“他病发了。”
这就是他们的遗传病。
大哥自此缺席家族的聚会,许是经历多了,没多久大家竟也就像忘记曾有过这么一个人了。这场突如其来的死亡只在她一个人心头划上了痕迹,她终于反刍与丈夫相遇那一刻起的每一件事每一句话,第一次预感自己可能错了。
她安慰自己,怎么能信这种不科学的巧合呢,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们的生活看着甜蜜,谁知道暗藏什么龌龊。而她的家是真甜蜜没龌龊。她相信自己,能得到丈夫,能生下儿子,也一定能留住他们。
她就这样真正成为了撒家的一员,撒家像一潭看起来漂亮但凑近了就能闻到古怪馊臭味的死水,有新的家庭成员加入时会稍稍起一点波澜,就像她刚加入时,他们对她照顾爱护如众星捧月,让她觉得自己获得了全家的重视。只是不知过了多少年她才后知后觉,那时他们是在对她的愚蠢表示嘲讽,及悲悯。她不自觉将许多精力投入窥探每个人的一举一动,鸡蛋挑骨头似的寻找可能预示“发病”的苗头,发表的评论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偏执,内心隐隐有了一簇绿色的鬼火,自己也不知道是盼着它烧还是灭。她终于站到了嘲讽别人,悲悯别人的那一边。
而比起撒家其他人来,她觉得自己做得很不错,丈夫开始做生意,忙起来不想玩航模了时她坚决地反对了,表示丈夫快乐最重要,不要因为想多赚钱就牺牲自己的爱好。她开始向他学玩航模,休息了总要抱着孩子陪他玩,不久后又换工作去行情很好的一家私营企业。她忙碌疲惫,却满意于自己的付出,没注意到丈夫陪她和孩子玩航模时已经不再是曾经的专注惬意。她的丈夫的确只是自己不想玩了,却因她使这项业余活动多持续了四五年。生活里多的是这样的事,他不敢发呆出神不敢心情低落,她不敢生气抱怨不敢放松警惕。
就这样以爱为名撕扯着过了将近十年,终于有一天丈夫听说小时候的玩伴癌症晚期,想要去看望却无法突破她软硬兼施的防线时,疲累地长叹一口气,红了眼眶。她恼了,说她都是为了他,她在意他,问他为什么要去看一个死气沉沉已经没有意识的人,为什么还要哭,究竟发生了什么……当他说有点累,试探着请求她放松一点时,她再也克制不住,歇斯底里起来。
累的是谁啊?她为了什么啊?
那是她第一次同丈夫激烈争吵,吵完才发现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踢完球回来了,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一声不吭,眼里没有一丝波澜。那不是这个年龄的孩子该有的眼神。她终于意识到,她拼劲全力保护的孩子,其实也早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了。
勇敢的少女凝视深渊,一如当年与流氓对峙,可她最终还是被深渊吞噬,当年的盖世英雄颓坐着掩面哭泣,原来竟只是一个懦弱无趣,已显露老态的普通人。
爱有多浓烈,滤镜消失时就有多让人难以忍受。初恋的梦幻泡沫破碎,积累多年的疲惫不满全都冒了头,迅速生长缠绕。她明明健康、美丽,也依旧年轻,她的家应该有同样健康的丈夫和活泼的孩子,而非两个半截身子掩埋在腐臭污泥下动弹不得的怪物。再磕绊着坚持了三四年,在她果真遇到一个蓬勃开朗的人后,她终于从噩梦中醒了过来。
她说:“你们想要怎么过就怎么过吧,自己觉得幸福就行了,你们不会有事。”
撒林沉默地凝望了她很久,看得她很不自在,克制着愠怒道:“这些年你对我很好,但我也真心对你了,谁也不欠谁,我们都放下吧。”
撒林于是终于收回了目光,对她说:“再见。”
那的确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
爱是活人剑,爱是杀人刀。
*
“我求我妈别走,”阿玄说,“但是她哭得很伤心,她跪在我面前抱我很紧,求我放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