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上)
赵柏本想找个借口直接推掉,毕竟只要不是天塌下来把这个家给砸了,那么什么事都得往简杨后面排,更何况还不是什么大事。
但他又转念一想,能让宋佳这种整天聊得天花乱坠的人觉得“说不清楚”的事情,必定不简单。
就几分钟,赵柏默念道,快点过去一趟,看一眼就回来继续给家里的小懒虫做饭。
赵柏脑袋里这么想着,手上就放下了刀子还有菜,擦擦手走出了厨房,然后迅速披上大衣,一路飙车到了市局门口。
刑事科却是一如既往的和平安宁。各人都忙忙碌碌,赵柏踏进门时,甚至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
赵柏扫视着屋子寻找宋佳的身影,半晌,看到了站在笔录室门口的人。
“赵队,”宋佳见赵柏走近,便招呼道,“你过来!”
“怎么了,叫我过来是因为这个?”赵柏在笔录室门前站定,问道,“里边是什么人?”
“一对年轻夫妇,孩子丢了,”宋佳答道,“三天以前。”
“三天以前?”赵柏皱眉,“他们为什么不及时报案?”
“报案了,不过是在兴湖区的分局。失踪的是个女孩,5岁半,在兴湖游乐场丢的。走丢当天,父母首先联系了游乐场工作人员,半日搜寻无果后,向兴湖派出所报了案。
“报案后,当地民警开始进行搜寻,范围是游乐场及其周边五条街道,但是孩子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连根头发都找不到。父母一急,今天就直接闹到了市局。然而市局不是给人瞎闹的地方,我一开始是想叫值班的小年轻直接把人架出去,但是我仔细一看,就觉得孩子爸妈有点不太对劲。”
“不对劲?”
宋佳指指笔录室的门,以眼神示意赵柏进去:“你去看看就知道了。笔录做完了,我叫他们等着呢。”
赵柏点点头,推门走进了笔录室。
室内坐着的一男一女正沉默地低着头,听见有人推门进来的声音,就好像终于见到了救星似的,“噌”的一声站了起来。
“警官!”女人冲上前来,“找到孩子了吗?”
“目前警方正在全力搜查中,请您稍安勿躁。”赵柏摆出一个标准化微笑,做了个安抚性的手势,示意面前的女性回到座位上。
女人脸煞白,红肿肿的鼻子一吸,差点又哭出来。男人这才走上前来,扶着妻子的肩膀,带着她走回了椅子旁边。
“我是市局刑警队队长,赵柏,”赵柏拉开桌前的椅子,看着面前的这对夫妇安稳入座,才迈开腿坐下,“也是这起案件的负责人。”
他又翻了翻桌上的笔录,声音平稳:“我知道您二位已经回答过与案件相关的各种细节问题,但我还是希望您能够亲口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目光中是真切的询问:“可以吗?”
女人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望了望身旁的丈夫。男人不语,片刻,点了点头。
“赵警官,您问吧。”
说罢却又低下了头。
赵柏浏览了一下手里的记录册,找到了几个关键点,然后放下,开始用试探性的目光打量起眼前面容憔悴的两个人。
乍一看去,这对夫妇没有任何异常的地方。夫人身着淡色羊绒外衣,搭以粉色齐膝短裙和黑色打底裤。暗褐色长发整齐地盘在脑后,刘海搭在脸侧。发尖已被泪水洇湿,原本精致的妆容也被哭得满脸是红黑交错的痕迹。
相比之下,丈夫的着装则显得朴素了许多,但依旧能看出皮衣的价值不菲与腕表的低调奢华。
两人无名指上各有一枚玫瑰金钻戒。
——家境优渥,赵柏判断。
“那么,孙琳毓女士,”赵柏顿了顿,扫了一眼桌上的笔录,继续道,“以及郑海先生,你们发现你们的女儿——郑天瑜不在身边的时候,具体是在游乐场的哪个位置?”
孙琳毓咬着肉色和口红色交错的嘴唇,却不回答,而是先抬头看着自己的丈夫。
郑海默默偏过头,转而盯着木桌上的纹路。
孙琳毓不得已,只得答道:“在南门的洗手间。”
“可以请您详细描述一下当时的情况吗?”
孙琳毓嘴唇发抖,一张一合说不出话来,似是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赵柏也不急着逼问,而只是静静地等待她开口。
她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郑海。
郑海察觉到了她的视线,却也只是瞥了她一眼,然后转头看向别处。
“当时大概是下午五点,我们正坐在草地上休息,小瑜说想去洗手间,我就起身带她过去了。”孙琳毓声调渐渐升高,声音断断续续,抽泣声混在其中,“上完之后我在洗手台旁等小瑜,但是怎么等也等不到。”
“叫她名字,她也不回应。当时我就意识到她肯定是出了什么事,跟个疯子似的把所有隔间的门都打开了,有的隔间里面有人,我就求那个人快点出来,让我找我的孩子。”
“但是我把洗手间所有的角落都找过了,就是没看见小瑜!”孙琳毓把手臂撑在桌子上,双手捂着脸,嘶吼着恸哭,“她就这么消失了!我的小瑜不见了,不见了!光天化日下,人怎么会凭空消失!呜咳……咳咳……”
孙琳毓边咳边抽着气,整个人就像被一记重锤击垮了一样,伏在桌子上剧烈颤抖着。
二十五岁,赵柏眯起眼睛,念道,这位夫人最多不过二十五岁。他本以为一位拥有了一个五岁半的孩子的母亲至少也得有三十岁,但根据孙琳毓的穿着打扮以及言行举止来看,她简直年轻得不可思议。
早婚,还是未婚先孕?
至于她的丈夫郑海,看上去约莫三十多岁,然而不知为何,在妻子的情绪如此崩溃的情况下,却还自持着不发一语。
于是赵柏将目光射向了郑海,问道:“郑先生,请问郑天瑜失踪的时候,您在哪里?您正在做什么?”
男人却似受了惊吓似的,猛地抬头盯着赵柏,吸了一口气,嘴张开,像是要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未言一词就低下了头。
“他在草地上等我们。”孙琳毓见状,抢道,“赵警官,他说不了话,您问我就行了,别难为他。”
赵柏略带歉意地一笑,没再追问,而是从桌上拿了纸笔,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号码。
“如果有更进一步的线索,还请立即给我打电话。”赵柏把纸条递到两人面前,“市局会派人到郑天瑜失踪的地点进行二次调查。如果您接到我的电话,也请积极配合。”
“那是当然,当然的!”孙琳毓抽抽噎噎,赶忙接过纸条,揉了揉放进口袋里,然后抬头望着赵柏,眼中是浓重的悲哀与期望,“您可一定要找到小瑜!没有她,我也活不……”
“您别这么说,”赵柏赶忙安慰道,“我们会给您一个交代——这是我们的职责。”
赵柏护送两人走出了市局,再三保证市局会把寻找郑天瑜的事作为首要任务后,这对年轻夫妇才肯坐车离开。
说到“不对劲”,赵柏边走边思考,这两个人确实有不对劲的地方,比如过于年轻的母亲与漠不关心的父亲。但毕竟各人有各人的成长环境和生活经历,这些“不对劲”都还在正常的范围内。
但是有一点,让赵柏无论如何都觉得奇怪。
他上楼回到了刑事科,正看见拿着资料往外走的宋佳,于是他临时截下了人,问道:“你们化妆一般用多长时间?”
“啊?化妆?”宋佳瞪着眼睛,一脸疑惑,“看对方什么条件,长得好看又有钱那就是三个小时,不好看又穷那就三分钟。”
赵柏扶额:“那平时早上化妆呢?”
“简单画一画的话,怎么说也得一个小时。”宋佳放下手里的资料,开了话匣子,“你们这帮五大三粗的男人多半看不出来,首先要用洗面奶洗几遍,然后打隔离霜粉底液……”
“停停停!”赵柏赶忙制止,把话题扯回来,“你一开始说的‘不对劲’,是不是就是指这方面?”
宋佳眨了眨眼睛,不解道:“这方面?那位夫人的妆没有什么问题啊,该涂的地方都涂了。”
两人对视,而后宋佳恍然大悟。
“就是因为‘没有问题’。”赵柏缓缓道,“在女儿失踪三天,自己精神崩溃,家里人都急得焦头烂额的情况下,没有任何一个母亲还能有心思花出一个小时的时间坐在镜子面前打扮自己。”
“所以……”宋佳迟疑。
“所以那两个人对警方有所隐瞒。”赵柏接道,“但是他们认为,那些都是与郑天瑜的失踪完全无关的事情。”
“但是普通人认为无所谓的细节,最后却极有可能成为案件的关键突破点。宋佳,”赵柏踏过门框,向办公室走去,“给兴湖分局打电话,叫他们传一份搜查记录过来。”
“哎不是……你真打算接?”宋佳快步追上赵柏,一脸惊讶,“一个小案子而已,交给分局处理就行,咱们这边顶多打电话催催。更何况,这个月要做旧案归档,我们一个个都忙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怎么还腾得出人手……”
赵柏闻言,定身,回头轻笑:“死人哪有活人重要?沈局那边我去解决。案件移交的手续麻烦你尽快办完,了解情况后我们就正式接手。”
宋佳合上眼睛,重重地呼了一口气,低声骂了一句“疯子”,便把高跟鞋跺得“嗒嗒”响,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赵柏叼上一根烟,大踏步走进了办公室。
他往椅子上一坐,按开台灯,点了烟,便开始拿起桌子上的笔录准备仔仔细细地看一遍。但这时他不经意间瞥到了墙上的石英钟,就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手忙脚乱地拿出手机拨了个电话。
赵柏深呼吸了两口,心里默默祈祷电话另一边的人不会怪罪他。
心砰砰跳。在电话长音响过三声后,赵柏终于等来了一声轻飘飘的“喂?”
沙哑的嗓音中伴有浓重的鼻音,尾音微微勾起,引得赵柏又心疼又心痒。
“杨杨,”赵柏将声线放得柔和亲热,“睡醒了?”
“嗯,”简杨的声音听起来倦倦的,带着深眠后的慵懒,“你出门了?”
“局里突然有事,中午没法回去了。”上唇磨着下唇,愧疚感涌上心头,“我给你订一份御福记,你感觉身体好点就起来吃,好吗?”
“好。”简杨回答,后又顿了两秒,才补上一句话,“注意安全。”
都说找另一半要找温柔勤劳善解人意的,赵柏嘴角勾着笑,想,虽然简杨既不温柔也不勤劳,但是善解人意是没人能比的。
——改天一定要抽出一整天时间,专心致志地和他一起度过。
挂了电话,赵柏便开始静下心来认认真真地翻开了笔录。
笔录上所记内容与孙琳毓所讲的并无出入,只是多了一些郑天瑜失踪前游玩的细节,与失踪后夫妇两人参与协助警方搜索的过程。
那位母亲应该是受了不小的刺激,做笔录时话说得断断续续,逻辑混乱。
所以说,赵柏想,光是坐在办公桌前读笔录,是整理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的。
他干脆将笔录翻回第一页,从“现住址”这一栏上把孙琳毓和郑海的地址抄了下来,起身,走出了办公室。
“兴湖分局已经同意移交,”刚一出门,就撞上了正往赵柏办公室走的宋佳,“那边人签完字传过来之后,这案子就彻底堆在咱们脑袋上了。”
宋佳抬眼,把手里的搜查记录往赵柏眼前一递:“满意了吧,大侦探?”
“辛苦了。”赵柏微笑,接过资料,后又招招手,补充道,“对了,今天下午叫上小刘一块,跟我去趟孙琳毓她家。”
宋佳翻了个白眼,话音有气无力:“行吧,摊上你这么个领导算我倒霉。”
下午两点整,赵柏准时坐上了警车副驾驶,兜里揣着被他折了两折的搜查记录,旁边坐着正仔细研究地图的司机小刘,后座则是中午睡多了就急着在车上补妆的宋佳。
“兴湖区茜南西路,”赵柏提醒道,“下国道以后往碧兰园走,差不多五分钟就到了。”
“那就没问题了。”小刘放下地图,拉下了手刹踩下了离合。
从市中心到兴湖大约半小时路程,虽说不长,但也足够赵柏闭上眼睛在脑子里把类似的案件都梳理一遍。
儿童走失案在人口繁杂的C市屡见不鲜,光是每年元旦和春节加起来,都能有个上百起。超过一半的走失儿童都能被平安找回,约有四分之一最终被判定为失踪,而剩下的四分之一则会由于各种原因死亡。大多数案件可以通过当地工作人员的协助寻找来解决,少数无法解决的,无非有以下几种可能:
一,走失儿童自己不愿回家;二,儿童被有心人拐走并贩卖;三,绑架。
第一种可能多发于青春期的未成年人之中,而郑天瑜只是一个五岁半的小女孩,理论上并不会具有刻意违拗父母的逆反心理。因此,第二、三种可能应则为此案考虑的重点,再结合这三天内发生的具体事件,警方应当能够为今后的调查工作确立方向。
这其中的关键便是郑天瑜走失后发生的所有事情,赵柏分析,而这也是此行所要向孙琳毓询问并确认的。
碧兰园同诸多富人区一样,有着严格的安保制度。
赵柏开门下车,亮了亮证件,保安才从岗台上走下来,给他们刷了卡升了杆。
园内树影横斜,墨骨凌霜,静水石廊相辅相成。C市的别墅区各有千秋,唯有宁静平和被奉为永恒的主题。赵柏边按纸条上抄下来的地址指挥小刘开车边观察着沿途的园林景观。几分钟后,车就开到了孙琳毓家门口。
赵柏整了整领结,清了清嗓子,正了正表情,随即便敲响了厚重的木门。
几分钟后,门“咔哒”一声开了。
“赵警官?”门后显现出一抹瘦弱的身影。孙琳毓依旧穿着上午那身衣服,外套已由于主人的疏忽而变得褶皱不堪,衬衣上也沾满了泪痕水渍。
但脸上的浓妆却已经补好了。
“请进。”孙琳毓嘴角用力向上抬了抬,似是想要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然而僵硬的脸颊却只让她的表情显得痛苦不堪。
孙琳毓引三人进入会客室。红木家具与落地帘为房间平添了一股阴郁的气息。入座后,孙琳毓又起身,颤抖着双手为三位来客斟了茶。
“此次前来,是因为有几个问题想和您确认。”赵柏谢过,便开口说明了来意,“还请您按事实给出真实有效的答复。”
“好……”孙琳毓抽了口气,声音飘忽,“只要能找到小瑜……”
虽是端坐着,但不知为何,孙琳毓的上身却似支撑不住似的往椅子的一侧靠,腿也在无规律地抖动着,仿佛座下有千万根针一样。
赵柏微微皱眉,视觉上的不协调感令他有些许的不适。
“郑海先生呢?”宋佳开口问道。
孙琳毓身形一颤,瞳孔紧缩,受到惊吓般地肩膀一跳。
“他……小瑜……”孙琳毓的嘴一张一合,不自觉地眨着眼摇着头,而后又急急忙忙地回答,“他上班,上班去了!”
赵柏眯起了眼睛。
宋佳也察觉到了不对劲,正想追问,却被赵柏的一个眼神给拦下了。
赵柏则温和地笑了笑,声音不高不低:“郑海先生毕竟是总负责人,厂务缠身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泓鑫钢管厂总裁——这是郑海在笔录上登记的职业,与之相对的,则是孙琳毓在“职业”一栏上写的一个大大的“无”字。
日夜奔波的总裁丈夫和在家休养的专职母亲,赵柏见过了太多这种不平等婚姻下的惨剧。
但愿这两人还没有发展到不可开交的地步,赵柏默念,虽说已有种种迹象表明了郑海和孙琳毓之间并不和睦。况且,在不能确定郑天瑜失踪具体原因的情况下,不能贸然打出这张牌。
孙琳毓咬着嘴唇,手指掐在一起,小声吸着鼻子,不敢抬头看面前的三个警察。
“您别紧张,我们只想了解一下案件的部分细节和郑天瑜的平时情况。”
赵柏给了孙琳毓一个安抚性的微笑,又将自己刺探性的目光移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记事本,翻开,然后对着一片空白念道:“首先,请问您在从郑天瑜走失到现在的这段时间里,是否收到过任何陌生来电或来信?”
孙琳毓闻言,抹了抹眼角,悄悄抬起眼睛来瞟了赵柏一眼,见对方并没有在看自己,便终于缓缓抬头,开口道:“只有几个卖保险和做广告的,我听了一声就挂了……”
赵柏点点头,给了小刘一个眼神。小刘会意,拿出纸笔开始做记录。
他又瞥了一眼宋佳。宋佳便向前探了探身,问出下一个问题:
“除了游乐场工作人员和警方,您还把郑天瑜走失的事告诉了谁?”
“我丈夫……那是当然的。”孙琳毓深呼吸一口,唇角竭力向上扯,“还有我父母,我哥哥——我就告诉了这几个人,他们告没告诉别人我就不知道了。”
说罢,她又顿了顿,补充道:“我把小瑜的照片给不少人看过,也求他们找过,应该有很多人都知道,不过都是陌生人。”
“郑海先生的家人那边呢?”
“他家……我……我们和他家人那边不太熟……”孙琳毓又咬起了嘴唇,“我们婆媳关系一向紧张……我丈夫就没难为我。”
赵柏淡淡一笑,没有看孙琳毓,把手中的小本翻了个页,继续问道:“在搜查过程中,你们是否遇到过一些不寻常的人或事?”
“我记不太清楚了。”孙琳毓摇头,“一开始我只知道抓着一个人就不停地问,根本没在意遇到了什么人什么事。”
“好。”赵柏合上眼睛,又缓缓睁开,深褐色的瞳孔再次聚焦在孙琳毓身上。
孙琳毓上身一抖,慌张地低下了头。
赵柏清了清嗓子,和善地笑了笑,轻声开口:“除了你们以外,郑天瑜平时都还见过哪些人?”
赵柏看似漫不经心地问着,目光却已飘到了房间各处。精心布置的会客室中央是一个红木长桌,桌上放置了一套陶瓷茶具和一盘糖果甜点,桌下则空了出来。桌上桌下都被擦得纤尘不染,干净得简直能从桌面上照出自己的面孔。
不仅仅是长桌,房间内其他角落亦是如此。四角的富贵竹鲜翠欲滴,白瓷花盆反着白光,墙上的题字龙飞凤舞,装裱的玻璃映着远景。房间内的一切都完美无瑕,大气而不失协调感,连摆放的装饰物品都被一寸寸测量好,除了——
——除了孙琳毓正坐着的那个沙发。
“小瑜周末一般都在家,我丈夫经常加班,所以一直是我看着她。”孙琳毓稍稍平静了一些,缓缓答道,“我有的时候会带她去看我家那边的亲戚和我朋友,不过都是待一个小时左右就走了。”
“周一到周五呢?孩子在上幼儿园吗?”
“对,不过她马上就要上小学了,现在基本不怎么去园里。”
“方便说一下去的是哪个幼儿园吗?”宋佳插进话来,问道。
孙琳毓抬起头,看了一眼宋佳,唇角抖了抖,随即回答:“蓝天使幼儿园,就在碧兰园西北角,走路……唔……呕……”
“孙女士?”宋佳猛然起身,一脸关切。
孙琳毓一只手捂住口鼻,另一只手摆了摆,作了个“抱歉”的手势。
“请……唔……请不要……不要跟过来……唔呕……”
然后就匆匆跑出了会客室。
会客室的三个人交换了一下目光。孙琳毓话既出口,他们也只能目送对方出门。
片刻,赵柏开口道:“宋佳,你觉得……”
宋佳直接给了他一个“闭嘴”的眼神,面色凝重地盯着会客室的门。
几分钟后,门终于再次被打开,进来的依旧是妆容完好的孙琳毓。孙琳毓勉强对三人一笑,并着腿直着腰,僵硬地坐下了。
宋佳这才用眼神示意小刘。小刘把记录本翻到一个空白页,连同签字笔一起递到了孙琳毓面前。
“也请您写一下您拜访过的人的姓名和联系方式。”小刘斟酌着开口道。
“但是……”孙琳毓迟疑。
“这都是为了能早一点找到郑天瑜。”赵柏将目光从沙发上收了回来,转而温和却坚定地看着孙琳毓的眼睛,“每拖一秒钟,孩子遇害的可能性就大一分——这是我们最不愿看到的结局。”
孙琳毓面色发白,吸了一口气,指尖掐得泛白,最终还是拿起了纸笔。
待三人走出孙琳毓家时,夜幕已悄然降临,道路两侧的路灯亮起,照得大理石路流光溢彩。
“你老是盯着孙琳毓的下半身看干什么?”宋佳走到赵柏身旁,突兀地开口问道,“你什么时候喜欢女的了?”
“别瞎说。”赵柏无奈地笑了一声,随即语气却严肃了起来,“她的腿有些不太对劲。”
“腿?”
“小腿腹微微向内凹,膝盖向两侧弯折。”赵柏若有所思,“并且能看出她在极力并拢双腿,大腿绷紧踮起脚尖,就好像是想让身体尽量少地沾到沙发似的。”
他转头,看向宋佳:“你们女性会用这么别扭的姿势坐着吗?”
“当然不会啊。”宋佳皱着眉,思考道,“你是想说,她……”
赵柏抿了抿嘴唇,沉声道:“她受了伤。”
“受伤?”宋佳就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她又不像我们刑警,一个在家看孩子的妈妈怎么会……”
话说到一半就噎住了。
“不会吧?”宋佳猛地停住脚步,瞪大了眼睛。
第十四章(上)
第十四章(上)
“我说,你认路吗?”赵柏一阵眩晕,赶忙抓住手里已经洒了半瓶的矿泉水,顾不上被洇湿了大半的裤子,冲着驾驶座就喊,“这可是兴湖!市区都能走丢的你找得着路吗!”
对方则瞪了他一眼,回击道:“你不是知道怎么走吗?”
然后又歪了歪脑袋:“我信任你。”
赵柏直接被他气笑了,但心底还是不可抑制地觉得有点甜。
“那你是怎么过来的?”赵柏笑得有气无力,“别说是坐直升机。”
出乎他意料,简杨认认真真地回忆了两秒,然后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回答:
“是。”
说罢,又挂了个档,补充道:“你的车也是他们派人送来的。按计划,他们会解决袭击你的人,而我要负责带你回市区。”
这下就算脑袋再迷糊,也能猜得出简杨说的“他们”是谁了。无论是市局还是调查局,都没有直接调用警用直升机的权力。作为国家公安机关,只有在处理跨区性重特大案件时,才可以向上级提交申请。
而能够在第一时间得知赵柏的处境,及时作出安排,并且联系简杨来共同开展营救活动的人,普天之下只有一个。
“这下麻烦了,”赵柏在颠簸的车中干脆放弃了与瓶盖斗争,认命了似的直接把剩下的半瓶水浇到了脑袋上,盯着沿着自己的发丝滴下来的水珠,喃喃道,“还得跟老爷子解释。”
“走哪边?”简杨的话打断了他的思考。赵柏向前一看,车灯照亮了路边的一块反光路牌。
“右转,上国道。”赵柏答道。
一个右急转弯,赵柏的脑袋猝不及防地撞在了自己举着的空瓶子上。
“是你们家的人?”简杨边转着方向盘边问道。
“准确来讲,是赵国清的人。”赵柏按按额头,“他自从我长兄逝世之后,就一直盯家里人盯得很紧,稍有意外就恨不得搞得半城人都睡不着觉。”
车上了直道,终于得以平稳下来,赵柏继续道:“我知道我身边有他的人,但是没想到他居然连你也不放过。但是别太在意,我是他继承人,他明面上不会对你不利。”
简杨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要说什么,但到了嘴边的话语都被看向后视镜的一眼所堵住。
一辆白色的SUV就如幽灵一般,在暗夜中紧紧黏着他们。
“追上来了。”简杨右手挂到变速杆上,右脚猛地一踩。
车身如离弦之箭般向前跃进,引擎轰鸣,黑夜中划过一道弧光,瞬间甩开后方车辆十几米。
突如其来的加速度让赵柏的心脏差点就地爆炸。他扶着脑袋仰在座椅上。身边这位司机的暴力车技,让赵柏瞬间有种自己即便逃出了火烧的礼堂,也百分之百会把命交代在半路的预感。
螺旋桨的“嗒嗒”声由远及近,紧接着,是几声闷响——那分明就是枪声。赵柏赶忙回头,在漆黑的天穹下寻找声响的来源,看清情况后,果断掏出手机,拨了个电话。
冰冷的女声响起:“三少?请您跟随简先生,安全回到……”
“要活的,”赵柏喘了口气,紧紧抓住车门上方的把手,在几个急转弯中稳住身体,“别开枪,人不能死。他是一个案子的嫌疑犯,这不单单是我一个人的事,关系到好几条人命!”
对方并未回应。
“落网后带到市局,我必须亲自审明白。”赵柏加重了语气。
十几秒后,枪声消匿,半晌,机械般的声音再度响起:
“我知道了,我们会按您的指示执行,那么……”
猝不及防一个弯道漂移,赵柏被甩得手机掉了下来,“咣”的一下砸在挡风玻璃上,待他拾起手机再度点开屏幕时,对方已经挂了电话。
“案子?”一道探询的视线射了过来。
“儿童走失案。”赵柏简明扼要地答道,“早上我提前上班也是因为这个案子。你先认真开车,我待会详细跟你说。”
简杨默默点头,将目光移回了前方。
苍茫夜色似永无边境一般,笼罩着世间一切。身旁是专心致志地开着车的简杨,身后则是一个穷追不舍的疯子和一架制空威慑的直升机,如果不是因为方才被狠狠撞到的所有地方都在叫嚣着疼痛,赵柏甚至要以为自己正身处于某个不入流的警匪里。
寂静的国道上,三方僵持。
国道两侧虽布满了杂草野树,但在干瘪的枝杈间,城市的星星亮光已隐约可见。尽管杆上的路牌飞驰而过,赵柏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它上面的字。
“靠左。”他轻声对身边人道。
简杨猛地一掰方向盘,车轮哀鸣,车厢内又是一声清晰响亮的“咚!”
赵柏揉着脑袋,心里暗暗发誓,这辈子就算是撞死,死在公路上,从车门跳下去,也绝对不会再让简杨碰一次方向盘。
下了国道,离市中心距离就不远了,然而这段短短的路并不太平。虽说是深夜,但马路上偶尔还是会有一两辆轿车在疾驰,而每到这个时候,赵柏都不得不条件反射性地抱头俯身,以防简司机突然给他来一个一秒换道。
穿过外围别墅区,再通过几条九曲八弯的小路,护城河便呈现在了眼前。眼看马上就要到达市局,然而后方的白鬼依旧死死咬着不放。
简杨却只是扫了一眼后视镜,眨眨眼睛,淡淡地笑笑。
赵柏咽了咽口水,给了简杨警告的一眼。简杨几乎从来都不笑,但是每次一笑,就代表有人要遭殃。
简杨似是没看见他的眼神似的,只是自顾自地阖上眼睛,再缓缓睁开。
“抓紧了。”简杨的声音低哑沉稳,“相信我。”
河岸越来越近,但车速没有丝毫减缓的迹象。车上的两个人在笔直地向死亡奔去,简杨眼中却是一片平静,墨色幽潭中荡起的一片水波,也只是星辰闪烁的映射。
五十米。
引擎叫嚣着。
四十米。
赵柏听见了简杨的呼吸声。
三十米。
油门又“咔”地响了一声。
二十米。
后车的轰隆声如降雷般清晰。
十米。
赵柏闭上了眼睛。
狠狠的一脚刹车踩下,车轮锁死,瞬间向右转向,车身近乎腾空而起,最后“咣!”的一声猛撞在护栏上。
身体撞在一个柔软的气囊上,热浪灼烧着皮肤,车厢剧烈震动,在几秒内完全停下。身后传来了更猛烈的冲撞声。下一秒,水花溅起十几米,把裂成蛛网状的车玻璃溅了个湿透。
螺旋桨转动的声音低空掠过头顶。
“呃……”
赵柏深呼吸一口,脑袋“嗡嗡”地叫。他无暇顾及更多,强行抬起剧痛的手臂,颤抖着解开了安全带。
心脏抵在喉咙口“砰砰”地跳。
“简杨,简杨!”
驾驶座上的人合着眼睛,额头上有一滩腥红,无论赵柏如何呼唤,那双漂亮的眸子就是不肯睁开。
“杨杨!你别吓我!咳咳……”
左车门已完全报废。赵柏只看了一眼,就果断扯开简杨的安全带,手垫到简杨腿下,小心翼翼地轻轻向上抬,确认了他的身体没有被卡住,然后深呼吸一口,右臂锁住简杨的腰部,开始缓缓地把失去意识的人向自己所在的方向拖。
一番较劲后,两人终于得以脱离了灼热的车厢。第一阵冷风刮过面庞时,赵柏终于得以把简杨紧紧地抱进了怀里。
还在跳动。手指收紧在怀中人的心脏处。那颗被胸腔包围起来的脆弱小东西,还在活跃而强劲地鼓动着。
赵柏稍稍松了一口气,悬着的心下去了一半,但简杨这副昏迷的样子让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完全放下心来,于是他揉着对方的脑袋,嘴唇贴着耳畔,轻声唤道:
“简杨,杨杨,宝贝,醒醒,吃晚饭了。”
如他所料,怀里的人微微动了动,细眉皱了皱,似是在挣扎,片刻,缓缓抬起了眼睑。
墨眸有一瞬间的失神,但很快便清明起来。赵柏感觉到怀中人轻轻动了动,转头环视四周,似是在寻找晚饭的踪影。待对方发现怎么找也找不到好吃的以后,终于回过头来给了赵柏一个眼刀,然后一下子栽在赵柏身上,沉沉地入了梦。
简杨就仿佛耗尽了电一样,软趴趴地倚在赵柏身上,呼吸均匀而沉稳。
赵柏站在路中间,怀里抱着这么一个大宝贝,干什么都不方便。于是他用目光扫了扫周围,发现路边有一个空着的长椅。
待赵柏把简杨抱到长椅上,然后坐在他旁边,再次环住他的肩膀把他搂在怀里时,刚刚飞走的直升机已盘旋归来,垂直悬停在护城河面上。
有他们捞人,应该不用太担心。赵柏暂时松了口气,视线转到河边护栏上自己那辆扭曲变形了的车,暗暗庆幸这辆车不久前才刚做过改装部件的检查。
普通的车要是这么撞上去,坐在里面的人有九条命都不够用。
想到这里,他略带惩罚意味地轻轻掐了掐身边人的颈子,后又宠溺地揉了揉对方耳后的软肉。
小疯子,他无奈地想,你怎么这么信任我。
但两人这样在凛凛寒风中瑟瑟发抖也不是个办法,于是赵柏便拿出自己屏幕碎成了好几块的手机,给刑事科值班室打了个电话。
“喂,小刘?今天又是你值班啊,辛苦了。麻烦你开辆车到紫苑,靠近护城河那个门,接一下我,我现在不方便走路。”
“赵队?”电话另一边的小刘似是给吓坏了,“赵队你怎么了?我马上过去!你撑住啊……”
然后电话“咣”的一下被挂断了。
赵柏扶额,他拿这个什么事都大惊小怪的实习生毫无办法,只得合上手机,又把身旁的瞌睡虫往怀里按了按,指尖抵在心口。
一阵嘈杂的引擎声从街口传来。紧接着,几辆黑色君威鱼贯而入,把狭窄的堤路堵了个严严实实。其中一辆车门打开,一名身材娇小的女性走了出来,踏着拘谨的步子走到了赵柏面前。
“三少,”无机质的声音响起,赵柏抬头,对方面上毫无表情,“护城河中车辆与人员已打捞完成,后续行凶者审问工作将由我们完成。最迟明早八点,嫌疑人会按您的要求,在清醒的状态下被移送至市局。”
女性微微躬身,背却是直挺的:“这是先生的要求,还望您谅解。”
赵柏沉默许久,而后轻轻点了点头:“赵国清还说了什么?”
女性的视线移到赵柏怀里昏睡着的简杨身上。
“按先生的意思,主宅非常欢迎简先生的来访,夫人也愿与简先生共进晚餐。如若方便的话,现在就请三少和简先生一同回到主宅,相关工作人员将为简先生制定合理的调养计划。”
赵柏抬眼,正视着面前这位方才讲话的女性。
把简杨带回主宅是迟早的事,但不应该是现在,赵柏想,在处理好所有事务之前,带简杨见赵国清无异于送羊入虎口。
于是他答道:“此案结束后我自会带他回去,当前应以调查工作为重。”
手臂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睡梦中的人似是被勒疼了,不满地抗议了几声。
“简杨也是我的编外顾问,”赵柏以不容置喙的语气道,“是刑警队不可或缺的成员。由于个人原因而拖慢调查的进度,是绝对不允许的事情。”
女性神情未变,视线也未从赵柏身上离开,只是将手指抵在耳畔一个黑色的小东西上,几分钟后,她再度开口道:
“先生说,他尊重您契约规定外的一切选择,同时也希望您履行对家族应尽的义务。请谨慎行动,切勿陷自身于不利之地。最后——”
面前的女性鞠了一个深躬。
“——祝好运。”
话音刚落,女性就果断地转身上了车。几十秒后,堵塞街口的黑车车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霎时间,赵柏又成了街道旁唯一一个陪着简杨吹冷风的人。
小刘没来,赵柏也没办法移动,只得用自己的体温勉强温暖着怀里依靠着他睡觉的人。
月明星稀,天狗悬壁。
漫长的等待让赵柏也几乎睡着。不知过了多久,不远处终于传来了车鸣声,然而仔细一听,还有几道警笛声此起彼伏。赵柏一下子完全清醒过来,欲起身观望,而此时一辆警车就从街口开了过来。
车上坐着的就是小刘。
赵柏笑了笑,站起来迎接。
车刷的一下停了,小刘立马从车里蹿了出来。
“赵队!”小刘满脸泪水,见了赵柏,居然“梆”的一下跪下了,“没事太好了!我以为……以为……”
“以为什么?”赵柏俯下身,赶忙把小刘扶起来,给他递了一张面巾纸,“赶紧擦擦,哭来哭去的像什么话!”
“我以为……”小刘擦了擦脸,支支吾吾。
警笛声掠过巷子,在狭窄的墙壁间回响着。赵柏心里奇怪,难道小刘还叫了好几辆车过来?
未等他开始猜测,一辆救护车就奔驰而入,紧接着,便是消防车、救险车、清障车,末尾甚至还跟了一辆黑漆漆的灵车。
赵柏:“……”
赵柏:“你就这么咒你队长的?”
“对不起……对不起啊赵队!我这不是担心你吗……”小刘一脸无辜。
赵柏按了按太阳穴,心想自己身边这些人怎么一个个的都不按套路出牌,搞得他整天心力交瘁头痛难忍。
不过,他又想,自己打电话的时候就急匆匆地什么也没说清楚,所以这事也真怪不得小刘。
赵柏轻叹了一口气,拍拍小刘的肩膀,越过他走到了那几辆车旁。赵柏先是拜托医护人员把长椅上躺着的简杨抬上了救护车,然后再跟其他车里穿着制服大半夜出勤的人挨个赔礼道歉交罚款。
末了,赵柏终于是坐上了警车,碍于方才老司机简杨给他带来的心理阴影,他这回干脆把小刘赶到了副驾驶座上,自己把着方向盘不撒手。
他把小刘送回了市局值班室,然后便自己开着车,到了市医院。
当他踏进急诊室的门时,简杨就躺在诊室沙发上睡得正香,身上还被贴心地盖了一件白大褂。办公桌旁的医生见赵柏进来,给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对他招了招手。
赵柏快步上前,坐在了椅子上。
“他没事吧?”赵柏低声问。
“除双膝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挤压以外,其他地方都是擦伤,很幸运,没有骨折,但是……”医生点了几下鼠标,然后把显示器往赵柏所在的方向一转,道,“你看这里,右腿胫骨处有一条模糊的细线,线上结了一层骨痂。分析结果显示此次骨折是由瞬间的暴力锤击导致的,并且,根据愈合的完整程度来看,他在遭受骨折时年龄不过五岁。”
赵柏心里一沉。
医生没转头,接着问道:“你是他哥哥?怎么让一个小孩子受了这种伤?”
“不,”赵柏斟酌了一下,郑重道,“我是他爱人。”
医生瞥了他一眼,却没表现出任何的惊讶,只是淡淡道:“那你看好他,别让他再玩命。医生不是万能的,有些伤是治不好的。你们年轻的时候对自己好一点,等年龄大了就能少受很多苦。”
“我知道了。”赵柏郑重地应了一声,“谢谢您。”
医生摆了摆手,低下头继续工作。
十几分钟后,两人才终于回到了家。赵柏瞥了一眼墙上的石英钟,见指针已经指到了凌晨三点,便把怀里的人往床上一扔,熟练地扒掉了简杨的衣服。
“别……”睡梦中人的嗓音又黏又甜。简杨轻轻抵抗,手指软软地贴在赵柏胸口,无意识地呢喃道,“不做……”
赵柏挑眉,视线从床上人布满齿印红痕的颈子缓缓向下,顺着自己昨天啃下的痕迹一直扫到白嫩的大腿内侧,然后,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简杨的手指像小猫一样胡乱抓挠着。赵柏本是没动这旖旎心思的,但身下人这副欲拒还迎的样子还是让他不由得下腹一紧。
喉结上下动了动。
赵柏抓住怀中人乱动的手掌,摊平了按在对方耳侧,而后,缓缓低下身。
久违的唇瓣依旧甜蜜湿润,让赵柏不由得流连。他轻吮了几下,又在齿间磨了磨,最后还极为不舍地舔了舔,直到尝尽了那两片薄唇上所有的味道,才意犹未尽地最后贴了一下。
这个吻浅尝辄止,没有丝毫色情的意味,但沉睡的人被安抚下来,平静地躺在赵柏身下任他摆布。
赵柏却起了身,宠溺地抚了抚简杨柔软的发丝,然后拿起床边叠好的两件睡衣,给床上熟睡的人分别穿了上去。
服侍着心爱的宝贝穿好睡衣,再用被子把他裹个严严实实以后,赵柏终于得以进了洗手间。几十分钟后,他才裹着浴巾走了出来,一路爬上床,怀抱着美人,在凌晨到来之前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晨,赵柏按生物钟准时睁眼。出乎他意料的是,醒了以后第一眼看到的不是一个闭着眼睛打着小呵欠的瞌睡虫,而是一名穿戴整齐,神采奕奕的公务员先生。
“醒了就快走。”简杨见他醒来,便从床边站了起来,抚平衬衫下摆的褶皱,低头瞥了一眼腕表,催促道,“距离八点还有三十分钟。”
“你怎么……”赵柏起身,眉头微皱。
“案件的详细情况以及后续发展的跟进。”简杨阖上眼睛,再缓缓睁开,墨色双眸中冰冰凉凉的,“前者是你承诺我的,后者则是——”
他唇角弯了弯,道:“——作为你的‘顾问’所应尽的责任。”
赵柏嘴角抽搐了一下。
“所以你,”赵柏终于是反应了过来,边乐边起床穿衣服,“装睡赖在我身上是觉得我怀里暖和?宝贝,你可真是太可爱了。”
对方则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于是待两人一同站在刑事科门口时,便受到了上早班的人、值夜班的人以及彻夜加班的人的一致热烈欢迎,甚至连隔壁以及隔壁的隔壁还有隔壁的隔壁的隔壁的同事,都以一副看热闹的样子出来围观百年难得一见的“刑警队队长提前上班并且携带了家属”的奇观异景。
身边的简杨倒是一脸无所谓,大大方方地让所有人看个够。赵柏却被这帮人吵得有些烦闷,三两句话就把人都打发了,然后搂着简杨的肩膀把他带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办公室还是他昨天走的时候的样子,但是桌子上却多了一沓报告。赵柏匆匆瞥了一眼,发现是宋佳送来的孙琳毓亲属关系调查。
“你先坐这,我慢慢跟你说。”赵柏帮简杨拉开一个椅子,随后走到饮水机旁接了两杯水,把其中一杯递到了简杨面前。
简杨则眨了眨眼睛,接过水杯,示意他继续。
于是赵柏便简要地把前一天发生的事给简杨讲了一遍,简杨边听边喝着水,末了,赵柏便拿起了桌上的报告。
报告约有十几页,扉页上有一行手写的字,明显是匆匆写下的:“录音在U盘里。”赵柏便举起报告,稍微用力地抖落了几下,果然,一个小小的U盘掉了下来。
他把U盘插上,边放录音边打开了报告。报告是录音的精简版。赵柏面色凝重,用了几分钟浏览了一遍,然后,摇了摇头,递给了简杨。
“亲戚说,孙琳毓一直因为女儿郑天瑜的事被她婆婆排挤。”赵柏向后靠在椅背上,叠起双腿,缓缓道,“郑天瑜有先天性智力缺陷,她父亲郑海又是家中独子,郑海的父母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家业最终会落到一个‘弱智低能儿’身上这个未来。”
“——这是婆婆原话。这样辱骂自己孙女的人还真不多见。”
“所以郑海的家人一直在逼迫他们夫妇继续生子。”简杨放下报告,接道,“并且要求他们生出一个健康的男孩,如果不是,那就怀孕到是为止。”
赵柏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正要叼出一根点上,但被简杨一个“和善”的眼神给吓了回去。没办法,他只得乖乖收好烟,然后把手偷偷伸进简杨的外套口袋里,摸出一根棒棒糖,心满意足地塞进了嘴里,边吃糖边继续道:
“据孙琳毓的一位密友说,郑海的父母靠拆迁得了第一桶金,后来摸爬滚打,开了厂子,赚了不少钱。而亲戚则大多数是没什么能力又混日子的人,对郑海家这两尊财神爷一直是巴结的态度,虽说谁都多多少少知道一点孙琳毓的事,但是谁也不想因为一个没权没势的外人姑娘,就把跟郑海父母之间的关系闹僵。”
“那她那位‘密友’是什么态度?”
赵柏笑了一声,似嘲弄又似无奈。
“她经常跟孙琳毓聊,也跟郑海聊过,甚至跑到郑海老家劝婆婆,但是没一个人听她的。有一回孙琳毓被打得头破血流,朋友一气之下直接报了警,结果你猜,孙琳毓是怎么跟警察说的?”
简杨又翻了翻桌子上的报告,片刻,答道:“她说她头上的伤是不慎坠下台阶造成的,与郑海无关,警方不必深究。”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郑天瑜就是在这样一个环境里长大的。”赵柏的声音略显沉重,“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连唯一一心深爱她的母亲,也想把她按在这泥沼里,美其名曰‘给她一个平静的成长环境’。”
“五岁半的儿童已经有了较强的自我意识与环境意识,”简杨见赵柏手上那根棒棒糖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便又拿出来一根,剥好递给了他,“但是,并没有完全的独立意识。所以首先,郑天瑜自己离家出走这个可能性是可以排除的。”
“也对,”赵柏嘴角勾着笑,顺势接过棒棒糖,途中还顺手摸了一下简杨瓷白纤细的手指,“所以重点还应该是……”
一阵嘈杂声从办公室门口传来。赵柏抬头看了一眼表,表针正好指到八点。
于是他起身,把手里的糖迅速嚼了,对简杨挥挥手道:“走吧,出去看看到底是谁把咱俩搞得这么狼狈。”
简杨点头,跟了上去。
两人走出去的时候,方才把人送过来的那些人正要下楼梯,见了赵柏,便停住脚步,示意性地躬身行了个礼,然后指指不远处的审讯室,示意昨晚的那位作案人就在那里。
赵柏微微颔首,目送他们离开,而后径直走向了审讯室,“咔哒”一声,毫不犹豫地开了门。
门里的人他不能更面熟。那张冷眼低眉的面孔,竟赫然是郑海。
郑海缩着身子坐在桌子后面,听见有人进来的声音,猛地哆嗦一下,却不敢抬头,只是看向地面,眼珠子乱转,时不时地向上瞥一眼。
嘴唇发抖,含含混混地吐出一些字眼:
“我……我……我……我……”
赵柏缓步走到郑海面前,黑漆漆的影子投射在桌面上。他轻咳了两声,然后“啪”的一下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一嗓子吼了出来:
“你什么你?说!”
男人一惊,全身一跳,差点蹦天上去。
“我我我我我我昨天在洗手间里把一个警察给打昏了抬到游乐场礼堂在旁边看着不让那个警察跑那个警察跑了我又追上去了然后就被那个警察给骗了一不小心开河里了……”
赵柏:“……”
郑海竹筒倒豆子,连个标点都不打就嘁嘁喳喳说了一通话,到最后口齿不清,说的话也不知所云。赵柏按了按太阳穴,极其不耐烦地又拍了一下桌子。
这下世界清静了。
郑海诚惶诚恐地望着赵柏,在桌下偷偷绞着手指。他的手指节扭曲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堪堪挂在手掌上,有时随着手臂的动作而“咔”地一抖,便无论如何也掰不回去了。
赵柏眼睛眯起,细细地打量着面前这个曾经胆大到虐妻袭警,现在却又怯懦得大气也不敢出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