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上)
第十九章(上)
简杨趴在枕边,揉揉太阳穴,视线慢慢清晰起来。
一只手臂正强横地搭在他背上,与之相配的,还有一条架在他臀部的长腿。二者相辅相成,完美地把他压在了身后这个男人的怀里。
一回想起几个小时前的淫乱场景,简杨脑袋便开始突突地发痛。他似在掩饰什么似的重重咳了两声,瞥了一眼身旁熟睡着的男人。
即便那双利剑般的眼睛被眼睑盖在了下面,眉间却依旧是凝重与冷酷,再加之立挺的鼻梁与削薄的嘴唇,让他整个人更显英气逼人。
片刻,简杨轻叹了一口气,忍着全身的酸痛,咬着牙,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布满齿痕和咬痕的身体从罪魁祸首怀里抽了出来。末了,还泄愤般地往床上那张帅脸上踹了一脚。
醒来后身上却没有任何黏腻感和不适感,取而代之的,是久违的清爽感与安心感。身边萦绕着一缕淡淡的香味。简杨抬起自己的手臂闻了闻,心想,那人大概给自己用了什么带香的沐浴露,但不是这种香。他四处寻了寻,最后在脑袋顶着的枕头上找到了芳香的源头。
于是蜷在床沿的人儿便又缓缓地把自己挪回了床中央,头部枕在薰衣草枕上。他徐徐合上眼睛,任由幽香渗入全身,轻柔地抚慰着他阵痛着的每一个细胞。
独自享受了几分钟后,简杨又开始觉得自己躺的地方有点窄。他转头看了一眼,发现床窄的根本原因是赵柏一个人就给占去了多半空间。简杨在脑海里搜刮了一番,然后学着赵柏犯浑的时候的样子,冷笑一声,右腿一蓄力,“咚”的一声一脚把同床人给踢下了床。
而赵柏却似睡死了似的,就算是整个身体都着了地,也只是头一歪继续打呼噜,连呼吸都丝毫未乱。
简杨却对此完全不感到惊讶。他搂着被子,独自一人躺在凌乱的双人床上。
给赵柏喂药的人,正是他自己。药效是让赵柏沉睡至少时,在此期间,除非地球爆炸,否则无论发生什么赵柏都不会被吵醒。
喂药的原因,当然是为了让两人能成功分手。
至于分手是否能成功,他自己也不知道。就从赵柏对他的执着程度来看,简杨自从踏进梦竹轩的第一刻起,就没期望赵柏能同意两人好聚好散。所以若想要离开这个男人的掌控,哪怕只是暂时,趁对方睡着的时候默默离开是再好不过的。
简杨又瞥了一眼两人昨晚疯狂的地方,便发现虽然落地窗已被一层厚厚的遮光帘所盖住,但是熹微的晨光还是从细小的缝隙中挣扎而入。
——该走了。
简杨深呼吸一口,指尖一寸一寸地从被子上挪开,直到手指抓着的最后一平方厘米被单也掉落到床铺上时,他才迅速地从被窝里滚出来,下了床,边捡掉落在地上的衣服边看了几眼赵柏。
原本墨黑的眸子此时更显黯淡。
赵柏醒来后或许会气急败坏地派人寻找他,也会用电话短信轰炸他,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冻结他的存款,停用他的信用卡,让他除这座茶楼以外无处可去。但这些可能的举动都无法从本质上动摇他离开的念头。
事实说明,赵柏不是那种会在明面上和他起冲突的人。简杨冷着眼睛,从柜子里找出剪刀,把自己衣领上的跟踪器和窃听器连同缝住的布料一起“咔咔”剪掉,再用镊子把裤兜里塞着的小玩意给夹了出来。
然而最后,当他看到内裤裤裆里一个黑漆漆的贴片跟踪器时,嘴角还是不可抑制地抽搐了一下。
当初我怎么就同意了跟这么一个神经病交往?
但是他再怎么后悔,眼前的问题还是要解决的。简杨环视了一下四周,把视线聚焦在角落里一个厚重的衣柜上。于是他便只得认了命似的把自己的裤衩扔进垃圾桶里,光着下半身走到衣柜前,俯身,拉开抽屉。
两排黑底白边四角裤叠得整整齐齐,像摆在商品展示柜里一样摆在抽屉里,大方得甚至有些可疑。这些四角裤的所有者是谁,根本就想都不用想,当然是长期包下这个房间的赵三少爷。简杨皱着眉头,用指尖把这些内裤一一挑开,再细细看了几秒,最后挑了一条看起来完全没过过水的全新款,抬脚穿了进去。
正门多半是不能走了。既然明月茶楼是赵家的地盘,那么恐怕这里所有人都是赵柏或者赵国清的眼线。
简杨穿好外衣,再熟练地打好领带,最后还不忘捋捋头发整整衣领。他走到落地窗前,掀开遮光帘,耀眼的日光刺得他眯起了眼睛。
车水马龙,一切井然有序。
简杨扳开把手,右脚踏上窗框,微微转头,眸子缓缓睁开。
灰暗的瞳孔中映出那个人安详的眉眼。
“哗啦”一声,一阵劲风吹得衣袂飞舞,漆黑瘦削的影子消失在灼眼的晨光里。
“早啊,赵队。”
“早。”
赵柏身体靠在办公椅背上,双腿交叠,头戴一副耳机,眼睛盯着桌上的电脑屏幕。
而手里,则正拿着一块月饼,一口一口地往嘴里送。
松软细滑。
“周玉曼的生平经历、就医记录、体检报告等资料我都整理好了。”宋佳的声音从门口传来,“给你搁这了,你参考着写报告——哎你这大箱子是干什么的?”
宋佳走到赵柏办公桌前,放下报告,然后就开始一脸好奇地盯着桌上打开的黑箱子看。
赵柏神秘一笑,抓着把手把箱子转了一百八十度,把里面的东西展现在宋佳面前。
“蛋黄莲蓉,稻香村。”他手指着箱子里层层叠叠的一袋袋小月饼,挑眉笑道,“来两个?”
“哟呵,有个有钱的队长就是好。”宋佳两眼放光,赶忙拎起一个,迫不及待地撕开了包装,“正好忙得没时间吃早饭,谢谢啊。”
赵柏眨眨眼睛,做了个“不用谢”的手势,然后扶了扶脑袋上的耳机,把视线移回小屏幕上。
不一会,这间小小的办公室就被刑事科以及隔壁还有隔壁的隔壁的所有人都光顾了一遍。他们无一例外地都收下了一个蛋黄莲蓉月饼作为拜访礼。而赵柏则稳稳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如同一名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散财童子。
待箱子里的最后一个月饼被送出后,赵柏也慢悠悠地吃完了自己手里的那个。他擦擦嘴洗洗手,默默地把空箱子盖了回去。
漆黑的箱盖上,是一枚烫金雄鹰徽记。
——这个箱子,就是赵柏昨晚从熙园里拎出来的,打算送给他那不听话的小爱人的“礼物”。
当然,送出去的“礼物”可不是一箱蛋黄莲蓉月饼,否则赵柏也不会坐在这里边吃边给同事们发早饭。
赵柏舔舔嘴唇,回味着蛋黄又咸又酥,入口即化的美妙口感,想,真正的“礼物”,早已“送”到了简杨的“手”里。
屏幕上是几个闪烁着的小红点,红点聚集在一处,沿着地图上显示的街道缓缓移动。耳机里汽车鸣笛声、人群喧闹声、规律的脚步声等种种杂音混在一起,不断传入监听者的耳膜。
赵柏起身,走到饮水机旁接了杯水,然后悠闲地走回椅子旁坐下,边打开桌上的报告边小口喝水。
昨晚把简杨做昏过去以后,赵柏除了帮他洗澡和清理身体以外,还为他“整理”了一下衣物。而所谓“整理”,当然包括了洗净烘干叠好一条龙的标准服务,还额外赠送了9个微型跟踪窃听器的安装维护。
至于简杨早上用剪刀挑下来的那几个硬币大小的东西,赵柏轻笑一声,本来就是要让那个生性多疑的小宝贝发现的。有点常识的人都不会把那么大的追踪器放在那么明显的位置。
另外,以防万一,赵柏在简杨穿过的以及所有可能会穿上的衣服里都各缝了一个进去,包括他的内裤以及衣柜里摆着的所有内裤。所以无论简杨最终穿了什么衣服出门,都逃不过赵柏的追踪与监听。
简杨虽然看上去淡漠冷静,但骨子里还是又倔强又不服输的。倘若用强硬的手段把他留下,那么他就算撞破脑袋也会想办法脱离赵柏的控制。但是简杨又偏偏是个爱胡乱飙车又把自己的命不当命的小疯子。如果赵柏完全放出去不管他,那么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人来通知赵柏去停尸间认尸。
所以赵柏选择了一个折衷的办法——装睡放他离开,再暗中监视他保护他。现在看来,显然,这个办法非常有效。
赵柏放下水杯和报告,瞥了一眼除了黑白地图就是红点的电脑屏幕。耳机里依旧是一派和平。他摸了摸自己微痛的脸,揉了揉早上被简杨踢下床时磕在硬地板上的手肘,抚了抚自己隐隐作痛的全身关节,差点笑出了声。
爽完以后就一脚踹开,踹一脚觉得不够还非得把人踹下床,逃跑之前还在被窝里磨蹭了几分钟,最后好不容易下了决心要走了,跳窗之前还回头看了他一眼。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可恶却又可爱得挠人心肝的生物。
赵柏边乐边掏出手机,点开短信页,想,简杨要是知道我非但根本没睡着,还全程领会了他的起床气,观看了他的穿衣秀,会不会像个炸了毛的小猫一样奶声奶气地乱抓人?
“宝贝,老公昨天干得你爽吗?”
已发送。
赵柏听见耳机里传来简杨手机短信铃声,紧接着,屏幕上的那堆红点停顿了一下。
十分钟后,红点又开始挪动了起来。赵柏目光转向自己的手机,但手机却一直未作任何响动。
居然不回复,赵柏抿了抿嘴唇,心里遗憾道,小奶猫还真沉得住气。
然而赵柏也不是甘愿挨打的人。早上简杨踹他的那两脚,他定要对方加倍赔偿。
于是他便又发了一条短信。发完一条觉得话还没说完,就又接着发了一条。发着发着也就上了瘾。不管对方什么感受,赵柏反正是来了兴致。
最后,催命似的铃响声无情打断了他的意淫。赵柏被震得一哆嗦,手机差点掉地上。未等赵柏开口,对方的怒吼声便顺着天线冲了过来。
“你发什么春!”
“呵,”赵柏低声笑了笑,故意把声音拖长,“发春的是你啊,小傻子,早上还恋恋不舍地偷穿我内裤,是在怪你老公没把你肏爽吗?”
“啪”的一声巨响在耳畔炸裂,紧接着是忙音的“嘟——嘟——”声。赵柏一脸无奈地揉揉被差点震聋了的耳朵,心里暗笑。
被调戏了一句嘴都还不上,就会砸电话。可怜了那部无辜的手机,因为一对狗男男的吵架而粉身碎骨。不过也好,下次再看见他就给他送个带了全套配件的新手机,也省了缝跟踪器的工夫。
赵柏耸耸肩,把手机放回口袋里,又开始边监听着简杨身边的状况边看报告。就在他刚刚把那沓厚厚的纸看完一遍,打开文档准备开始打结案报告的草稿时,口袋突然“嗡”地小小震动了一下。
翻出来一看,发现是一条匿名短信。
“C532-A6-C5-B8.”
赵柏瞳孔一缩,瞬间就冲出了办公室。
“小张!”
“哎,咋了赵队?”电脑后面的技术员往外探了探头,嘴里还叼着一块蛋黄馅。
“去趟楼上,检索这个地址。”赵柏快步上前,把开着短信页面的手机递到小张面前,“快!这有可能是一起命案。”
小张闻言,只惊讶了一秒,便把吃了一半的月饼丢在鼠标垫上,抓起赵柏的手机就上了楼。其他人则似是被赵柏这副气势汹汹的样子给吓着了,纷纷停下手里的工作盯着他看。
“命案?”宋佳磕了口瓜子,用看疯子的眼神望了望赵柏,“你电影看多了吧。”
“上一次收到相似的短信时,死的人是周玉曼。”赵柏用指尖一下一下地点着桌子,兀自呢喃道,“也就是说,这一次的信息所指向的位置,极有可能已经躺了一具尸体。”
而这具尸体……赵柏合上眼睛,默念道,也有很大可能是被那名割断周玉曼喉咙的作案人,同时也是追杀简杨的人,所杀死的。
——这即将演变成一起连环杀人案,而且,简杨也或许会被牵扯其中。
赵柏握紧了拳头。心脏仿佛正被烈火所灼烧。他深呼吸一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手摸向口袋。
得先给简杨打个电话。
然而手指头却攥了个空。这时赵柏才想起来自己方才已经把手机扔给了小张。他捶了捶自己过热的脑袋,然后又意识到,就算手机在手里,他也没法给简杨打电话——简杨的手机刚刚被它的使用者给砸烂了。
赵柏按着额头,焦急地踱着步子。他二十九年来从来就没有过这么后悔的时候。倘若他五分钟以前没有幼稚地只顾逞口舌之快,那么出事了以后他至少还能第一时间确认简杨的安全。
我怎么能这么愚蠢,赵柏自责道,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开那种恶劣下流的玩笑。
然而再怎么后悔也无济于事,现在赵柏只能相信简杨,相信一个敢飙车把他救出来的男人,不会在短短五分钟内就死于非命。
“赵队!”楼道里小张的吼声响彻整座大楼,“新四街鹭泠街口三十六号!”
赵柏抬眼,环视了一遍屋内所有人。
“出警!”
五秒钟内,全员起立,各自带好工具便匆匆向外走去。赵柏三两步走回办公室,抓起外套,瞥了一眼电脑屏幕上的红点。
红点依旧在以行人走路的速度缓缓移动,而且所处位置与新四街相差甚远。赵柏暗暗松了一口气,抓起耳机,走回小张办公桌前。
“小张,麻烦你帮我监听一段时间。”赵柏套好外套,把手机揣兜里,“有什么异常,马上打电话告诉我,我先走了。”
待赵柏开车赶到鹭泠街口三十六号时,正门口已经挤了好几层的围观群众。
群众中大多是拿着录音笔抬着摄像机的记者,但其中也不乏纯粹看热闹的路人。
赵柏下车,边向门口走边打量着这座大楼。
大厦约有几十层,玻璃幕墙反着光,刺得人近乎睁不开眼睛。赵柏用手臂稍稍遮挡,逐渐望上顶端。
“皇影集团”四个大字稳稳镶在最高处。
“死者名叫律权彦,66岁,是皇影集团的首席执行官,”小刘迎了上来,边打开手中的笔记本边道,“于今早被秘书发现死于第55层的办公室中。在内部人员正在商量是否要报警时,我们刑警队就到达了现场。”
赵柏边听边跟着小刘进了门,走入电梯。他按下标有“55”的按钮,对小刘点点头,道:“继续。”
小刘翻了一页笔记:“门口的出入记录与监控显示,死者在案发前一天早上九点整到达了皇影集团总部大厦,但下班时间到了以后并未回家,而是在办公室通宵加了一整晚的班。加班期间,律权彦使用座机于23点42分订过一次夜宵,这是收据。”
说罢,小刘便将一张小纸条从小本里面抽了出来,递到赵柏面前。
赵柏扫了一眼小票上的内容,眉头微皱:
“这不是一个人能吃得了的。有人在和他一起加班?”
小刘想了想,然后,露出了一副难以言说的表情:
“对,昨晚和他一同待在办公室里的,还有他的秘书——袁小茜。现在袁小茜正以目击证人的身份接受问询。”
“叮咚”一声,电梯到达55层。赵柏走出电梯,随着小刘走到了律权彦办公室门前。
一推开门,怒吼的女声便开始冲撞两人的耳膜:
“狐狸精!野女人!我老公就是你害死的!你看我不打死你……”
“律夫人你冷静点……”
“你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他每次上你给多少钱!你这个贪得无厌的……”
“夫人!”
“贱货!杀人犯!去死,去死!滚下去给他偿命!”
“起来起来别跟这闹,要打出去打,我还得给你老公验尸……”
霎时间,打人的、挨打的、劝架的都边喊边动手,偌大的办公室内乱作一团。直到宋佳和另外几名女警把律夫人和袁小茜拉开,分别按在两把椅子上时,两个近乎疯狂的女人才勉强安静下来。
赵柏按按自己阵痛着的额头,转身,对小刘道:
“回去调查一下律权彦的生平经历和人际关系,查完打电话报告给我。”
“哎,好。”
说罢,小刘便果断转身欲走回电梯口,但他半步都还没来得及迈出去,就被赵柏再次叫住。
“尤其是,”赵柏略加思索,而后严肃地看着小刘,道,“与‘深蓝福利院’有关的内容。”
“‘深蓝福利院’?”
“对,”赵柏阖上眼睛,再缓缓睁开,“不管有没有都要跟我说一句。如果有,那就深入地查到你能查的地步——这很重要。”
小刘郑重地应了一声:“好。”
见小刘乘的电梯关了门,赵柏才轻咳一声,迈进案发现场。
“我是负责此案的警察,赵柏。”赵柏拿出证件在两人面前分别晃了几秒,而后走到两人中身着职业装,看起来稍稍年轻一些的人面前,扯过来一把椅子,坐下。
目光专注地看向咬着嘴唇小声啜泣的女性:
“袁小茜女士?”
面前人缓缓点头:“是……”
“你是律权彦的秘书?”
“是……”
“从昨晚开始到今早,你一直和律权彦共处一室?”
“对……”
“律权彦死亡时,你也和他在一起?”
袁小茜吸了吸鼻子,猛然抬头,瞪着眼睛道:
“对,但是老板不是我杀的,真不是!杀他的是一个男的,穿着黑衣服戴着手套和口罩,用一把小刀割了他的脖子!”
赵柏眉头微皱:“你们这有监控吗?”
“查监控?”律夫人睁大了眼睛,“不行!监控属于公司涉密内容,不能让你们这些外人乱看!”
赵柏无奈地摇摇头:“但是这人也不是您说抓我们就能抓的。根据《刑事诉讼法》,警方只有在掌握嫌犯确切作案证据时,才有权对其进行拘留。”
他顿了顿,微微一笑,目光直刺律夫人一双充满戾气的眼眸:“另外,您一直在强调,杀害律权彦先生的人是袁小茜女士,但却拒绝提供确切证据,所以,袁小茜女士有权以诽谤罪对您进行起诉。”
律夫人怒目圆瞪,火辣辣的视线在赵柏那一脸完美无缺的笑容上碾过来再碾过去,胸膛剧烈起伏。
两人在沉默中针锋相对。一触即发之际,身为争端主角的袁小茜却“唰”地站了起来:
“警官,我带你们去,我能证明我刚才说的是真的。”
赵柏轻笑一声,瞥了一眼律夫人,又望了望屋内所有人,果断道:
“走。”
监控室里没什么新鲜的,只有老套的排满整个墙面的小屏幕,以及屏幕前专心致志低头写字的年轻负责人。
“小李,”袁小茜走到负责人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配合警察同志查一下监控。”
“监控啊……”小李回头,见到门口几身黑压压的警察制服,便赶忙放下手里的笔,起身迎道,“没问题,没问题!您要查什么地方、哪个时间段的?”
“律权彦办公室,从昨天早上九点开始到现在的所有录像。”
“行,您稍微等一下。”
说罢,小李就坐到电脑前开始忙活,几分钟后,他再次起身,招呼赵柏过去看。
于是赵柏便走上前去,手摸着口袋,眼睛顺着小李指着的屏幕看去。
屏幕中是一个精心布置的大办公室——也就是刚才赵柏进去过的那间。办公室外侧是一扇巨大的环形落地窗,窗子旁边摆着各种绿植和浇水壶。房间四周的墙壁旁放着一排排档案柜,柜子被塞得满满当当,但里面的档案却码得整整齐齐。
而房间正中央坐在红木长办公桌上的,则正是这起案件的被害人——律权彦。
早上九点,律权彦似是刚到办公室,监控中的他正边喝水边看早报。
“快进。”
赵柏目不转睛地盯着监控屏幕,把里面人的一举一动都刻进了脑子里。
白天的录像中并未见任何异常。已过退休年纪的律权彦虽说一直坐在办公室里,但干的事无非就是读读书喝喝茶,再顺便跟办公室里偶尔到来的客人叙叙旧。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夜晚将至。
出乎赵柏意料的是,夜晚的情况也大抵如此。律老先生几乎一直坐在真皮办公椅上没挪过窝,偶尔的几次起身活动,也不过走到窗边小遛一圈,两分钟后就又坐了回去。
至于袁小茜,则完全没有任何与律权彦亲近的言行举止。她所担任的角色,只不过是一名端茶倒水递文件念日程的普通秘书而已。
赵柏若有所思。
片刻,他转头,问身旁的袁小茜:
“你们公司最近业务很忙?”
“对,年终总结复核,我们事情都挺多的——”袁小茜停顿了一下,“除了老板。毕竟从制度上讲,他已经退休了,没有义务再参与到公司紧张的工作中来。”
赵柏眉头紧了紧:“那他为什么还要加一整晚的班?”
“因为他在等人。”袁小茜回忆道,“老板说,他约了一个老朋友叙旧,得提前恭候人家。他还叫我赶紧下班回家睡觉,不用跟他一起熬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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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只看该用户 7个月前 /7个月前 643005
第二十章(上)
第二十章(上)
——是调查局的人。
这个认知让赵柏神经瞬间紧张起来。他“噌”地起立,双手搭在小刘肩膀上。
“他们为什么找上你?问你什么了?你怎么回答的?”
小刘似是被他这劈头盖脸的三个问题给吓了一大跳,不由得往后缩了缩,思索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回答:
“好像是因为我从国图的档案室里翻出了他们的东西。我刚拿到手,看都没来得及看,就被沈局叫回来开会,然后东西就被他们给收走了。不过幸好,我早就感觉那个应该挺重要的,所以上楼之前偷偷复印了几份。”
说着,小刘便也站了起来,拉着赵柏的手臂往外走。
纵使心中万般无奈,赵柏也只得跟着小刘下楼。毕竟,能让上边人出动调查局来亲自回收的,最起码是机密等级的保密文件。所幸,小刘已经安全地渡过了这一险关的第一步,但是,偷印机密一旦被查到,就算是沈局长,恐怕也难保他平安无事。
况且,在这个节骨眼上冒出来的机密文件,很难不让人把它和律权彦周玉曼以及李程联系在一起,更进一步讲,是和——
——和简杨联系在一起。
“赵队你等一会啊。”小刘把赵柏拉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松开手,在赵柏诧异的目光下,用手指掐着桌沿,硬生生地把桌子从墙角给拽了出来。
然后他只喘了一口气,就又果断蹲下,钻到桌子底下,不一会,就抽出了几张薄薄的纸片,起身递给赵柏。
“这是我在检索‘深蓝福利院’这个关键词的时候找到的档案。”小刘擦擦汗,脚跟一抬,一屁股坐到歪摆着的办公桌上,“起码得是十多年以前的,原件上都是灰,印出来也有好多黑点,赵队你就凑合看吧。”
赵柏却无暇再听身边的人解释。他死死抓着手里的三张纸,神色紧张,目光仿佛要在上面烧出一个火窟窿。
然而事实上,他也是这么做的。
小刘愣愣地看着赵柏手里正一寸寸化成灰的纸片,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声音中满是惊诧与不解:“赵队,你干什……”
“你做得很好。”赵柏扣上打火机,抬眼,给了小刘一个安抚性的笑容,“刑警队能有你这样认真积极的警员,我倍感荣幸。”
小刘嘴巴张成“O”型,眼睛直直地盯着赵柏微笑着的脸。
“只是有时,形势所迫,事情会变得有些复杂,所以,”赵柏拍拍小刘略显瘦的肩膀,“其他的复印件也拿过来一下,我一次就给处理掉。你就当你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见。下午记得按时到红杉园报到,沈局应该已经给你批了一个不短的假期。”
待赵柏烧完小刘所有偷印国家机密的证据,再好言劝说这个刚出校门的孩子多休息多喝热水,最后终于得以把他安全送到红杉园后,时针已指向了下午三点。
赵柏回到车上,边系安全带边弯着嘴角,挥挥手和不远处倚着行李箱的小刘道别。直到车缓缓开起,驶至街角的转弯处时,他才收起了笑容。
黄灯跳红,赵柏徐徐阖上眼睛。
小刘无意间拿到的档案一共有三张,前两张分别是1968年和1988年的新闻剪报。由于时间紧促,赵柏没能来得及记下报纸上面的每一个字,不过若单单是标题和主要内容的话,大致复述出来并不是难事。
第一张剪报,也就是1968年的新闻,标题是“庆祝深蓝福利院落成一周年,现代儿童福音近在眼前”,而内容,则大多是一些介绍和夸赞的空洞之词,末尾,还附了深蓝福利院创建者兼第一任院长的采访记录。
好巧不巧,这位院长的名字,则正是白纸上三个熟悉的黑字——
——律权彦。
绿灯亮起,赵柏拉下手刹,踩下离合。
很明显,第一份资料验证了赵柏的猜测——律权彦与深蓝福利院有着重要的联系。
至于第二张1988年的剪报,内容也和深蓝福利院有关,不过就不像第一份那样一派歌舞升平。
“福利院外惊现儿童死尸!”
报道中写道,尸体是被旅游途中经过的一家人,在深蓝福利院后门围栏外发现的。警方赶到时,尸体已腐烂发臭,死者面貌难辨,但是从背部穿到胸部的一个狰狞的枪眼,却令所有人都不寒而栗。
最后,经调查,死去的孩子没有仍在世的亲人,也不在深蓝福利院的入院登记名册上,附近的居民纷纷说根本就没有见过他。杀人的子弹和枪杆都无迹可寻,八十年代的街头也没有普及监控探头。
于是,不出所料,这起案子成了悬案。至于故意杀人这个沉重的罪名,则被撰写这篇报道的小记者颁给了不知从何处来的偷猎者——他认为,偷猎的人把路上乱跑的小孩当成了野兽,所以用枪对其进行了射杀。
至于真相究竟为何,至今仍无从得知。
赵柏手臂一转打了个弯,车轮碾上国道。
而第三份资料,赵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任由那张纸上写的所有东西在脑子里乱窜。片刻,躁动的神经安静下来,一排排人名清晰可见。
人名?对,是人名。第三张纸上所写的,是排成六行两列的12个名字——那是一份名单:
李程 斐莉
管林梦 赵魏泽
周玉曼 魏文俊
简铭峰 律权彦
史明丽 赵凯
张庆春 简杨
赵柏初次见到这个名单时,全身的血液近乎逆流。这偶然见到的12个名字里,居然有7个都属于赵柏有过些许印象的人。
张庆春在天台上被狙击手枪杀——这是简杨的命令;李程被简杨抢在赵柏之前找到并杀死;周玉曼、律权彦都被简杨亲手处决;史明丽是律权彦的妻子;而魏文俊,虽说在一个月前于养老院逝世,但没人能知道他的死亡是不是有人做了手脚。
然而抛开这些已入土之人,光是末尾的“简杨”二字,就足以炸毁赵柏当时仅存的一点点理智。
这份名单究竟是什么,赵柏并不知道。现在来看,这12人中已有5人确认死亡,其中2人的死亡确定是简杨所为,2人疑似,1人未知。倘若只是巧合,那么这未免也太过蹊跷。
赵柏倒抽了一口气,望了一眼远处市局高楼上醒目的警徽。烫金麦穗在日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薄薄的一片纸就犹如同一柄利刃,将其上写着的所有人都开膛破肚,残杀殆尽。而身为执刀人的简杨,名字却也被印在了这张生死簿上。
所以,待其余11人全部死亡后会发生什么,也就不言而喻。
不,我不接受。
握在方向盘上的手指收紧,手背上青筋近乎爆裂,力道大得似是要将其瞬间捏碎。我不接受这个结局。既然谋杀并非出自简杨的本意,那么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
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跳进这有去无回的深渊里。
一阵突兀的铃声刺痛着耳膜,是一条短信。赵柏心脏猛地一颤,这声响熟悉得近乎让他窒息。他打开双闪,驶入应急车道,停车后,便一秒也不耽搁地拿出了手机。
“C90998-E3-A7-H2.”
“咚”的一下,拳头狠狠地捶在挡风玻璃上。
“喂,小张,”赵柏毫不犹豫地拨通了技术员的电话,“C90998-E3-A7-H2.”
对方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好,马上。”
赵柏挂了电话,用手指来回按摩着头皮,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片刻,他便再次起了车,顺着国道继续往前开。
虽然具体的位置仍需时间才能得知,但赵柏知道“C90998”是贴近市中心的某片区域的编号,更准确一点来讲,应该是从紫苑北门到护城河之间的那块地方。
一脚油门踩下,车身近乎飞腾而起。
就快到了,坚定的双眸凝视着逐渐靠近的粼粼河水,赵柏默念道,我的杨杨,这次我不会让你再逃走,就算是用手铐,也要把你拷回来。
引擎呼啸,车轮急转。“紫苑庄园”四字逼近之际,一声铃响划破寂静。
“赵队,紫苑6号楼2单元302!”
“收到。”赵柏减了速,眼睛盯着小区门口正徐徐抬起的横杆,“也叫外勤组尽快过来,有案子。”
“明白!”
挡杆垂直,赵柏“轰”的一声,冲入四下无人的小区。
1号,2号,3号……6号楼!
六号楼南面面朝护城河,西面贴近园林假山,可谓是真正的“依山傍水”。但赵柏根本无法分出任何多余的精力去欣赏风景。他抬头对了一下门牌号,便三步两步冲上楼去。
每迈近一步,血腥味就加浓一分。直到“302”三个数字直接撞在脸上,赵柏才堪堪低下头去。
汩汩鲜血流淌至脚底,视线前移,倒在地上的男子面目扭曲,喉咙破开,四肢拧在一起。
一抹漆黑的人影掠过眼前。
“简杨!”
赵柏大步跨过地板上的尸体,手臂向前一伸,却只触到了对方半寸衣袂。瘦削的身影跳到窗边,那个夜夜思念的人儿微微一颤,便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天际。
“杨杨!”
赵柏追赶不及,待他跑到窗台前时,楼下的护城河里传来了一声巨响。水花溅湿了干净的街道,水汽喷洒在脸庞。
他二话不说,脱掉外套,蹬上窗框,憋足了气,纵身向下一跃。
简杨手腕一勾,手指勒住最近的窗户护栏,腹肌一发力,便荡到了二楼某位住户窗外支出的铁架子上。
“杨杨!”
他半口气都还未来得及喘,就听见了赵柏的一声疾呼。逐渐接近的脚步声压迫着他的神经。他沉着地望了望身旁四周,而后,果断把脚边晾衣绳上的床单给拽了下来。
不大不小的单子恰巧能兜住窗台上几个大大小小的花盆。简杨草草地系了两下,便抡起胳膊,把手上这兜重物往护城河里一扔。
水花溅湿了干净的街道,水汽喷洒在脸庞。
楼上的赵柏探出头来。楼下的简杨赶忙躲到晾晒着的衣服后面。下一秒,劲风擦着脸颊呼啸而过。
“扑通”一声,溅起的水滴洇湿了裤脚。
简杨扯下沾着血点的口罩,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然而目前的形势却不容他彻底松懈,楼外的窗户旁虽有许多衣物可以为他打掩护,但赵队长的眼睛却不是这种低劣的障眼法能骗得过的。
跳进水里的人很快就会发现简杨根本没有落水,紧接着,就会把目光放到窗户旁边来,然后,顺着他的踪迹找到他。所以,当务之急是先脱离这片区域,简杨想,至于沾血的衣物和刀子的处理,还需在到达安全地点后进行。
简杨戴回口罩,瞥了一眼腕表,又低头望了望护城河。河里的人正漫无目的地游来游去,后又好似发现了什么似的,倏地向下一潜。
他应该已经看见河底的床单和花盆了,简杨默念道,在他浮上来之前,我必须离开这里。
于是他便轻车熟路地爬到了地面上。简杨找了一个偏僻的角落,摘掉塑胶手套,把套在衣服外面的浸满了鲜血的雨衣扯掉,又拿掉口罩和头套,换掉墨镜,最后,擦开一根火柴,往装着他作案证据的垃圾桶里一扔。
烈火舔食着视线边界。
然后,简杨拿出一小瓶双氧水,掏出一根棉签蘸了蘸,开始一寸一寸地擦拭一把小小的刀子。
血脉鼓动的感觉残留在指尖。鲜活的心跳撞击着血管,透过颈下那层薄薄的皮肤,沿着冰凉的金属,震颤至心底。
“砰咚……砰咚……砰咚……”
世界重归于寂静,唯有血液。
“滴答……滴答……滴答……”
火苗燎至手背。沉思之人猛地缩回手臂,如梦初醒般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简杨小心翼翼地收回刀子,盯着垃圾桶里一堆被烧成碎渣的不明物看了几秒,喘了喘气,阖了阖干涩的眼睛,抬头望望晦暗的天空。
夜幕已悄然降临。阴云笼罩,茫茫天穹下无星无月,亦无人照亮前方的道路。
该走了,简杨低下头,迈开步子,想,那个人应该早已离开,我需要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度过这个夜晚。
于是他便又回到了繁华的街道上。傍晚的护城河岸与白天大相径庭,下了班的人们纷纷出门游街,或独自或带着家人享受这难得的静谧时分。“轰隆隆”的引擎发动声和汽车鸣笛声交织在一起,混杂在人群的交谈嬉闹声中。抬眼望去,斑斓的灯光映照着行人一排排僵硬的面孔,如同泼洒在画卷上的甘甜清茶,为纸上万物注入灵魂。
“请先下后上,上车刷卡,无卡的乘客请买票……”
不知不觉中,徘徊的人儿就已走到了某个巨大的公交站牌后。站牌前熙熙攘攘,人们拥着挤着,只为抢上车门前最后一分立足地。
先休息一会吧。
想着想着,简杨就渐渐放松下来,把全身的力气交在了冷硬的站牌上。身后人来人往车来车往,喧嚣与寂静如卡了壳的录音带,一次又一次地轮回播放着。直到深夜降临,最后一班公交车逐渐远去,简杨才慢慢回过神来,微微动了动发麻的身子。
而此时,沉重而坚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压迫的气势向公交站赶来。
交谈声依稀可闻。
“哎呀,我说赵队,案子破不了不是大事,古今中外现在还挂在板子上的悬案多了去了,你可别想不开啊,把自己搭进去可真不值得!”
刚动了两下的腿瞬间就收了回去,简杨缩着身子,屏住呼吸。
“就是!赵队你知道我们听说你跳河以后有多痛苦吗!你要是出了什么事,以后报告谁写,字谁签,锅谁背,沈局来视察谁替我们顶着啊?”
“赵队……我还想吃麻酱爆肚小笼包椒盐烧饼芝麻麻花稻香村蛋黄莲蓉月饼……啥时候再给我们整一回夜宵?”
“择日不如撞日,我看不如现在就……”
只听得一声熟悉的轻笑,紧接着,便是简杨再熟悉不过的声线:
“行,没问题,回去就请大家好好吃一顿。”
这声音与之前相比,带了一丝沙哑和慵懒。也许是在水里泡的时间太久,所以冻感冒了吧。毕竟,早春的水温虽有回暖,但依旧寒冷刺骨。
简杨大气也不敢出,一动不动,全身紧紧贴在站牌上,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张纸片。
“不过,”男人话锋一转,语调冷酷起来,“你们先回局里,我再抽根烟。另外还有件小事,几分钟就行。”
灼热的视线直直射了过来。简杨心脏一抽,近乎难以呼吸。
然而对方却并没有穷追猛打的意思。半秒后,这明锐的目光便被缓缓移开。
简杨暗暗松了口气,呢喃道,我需要尽快走开,如果和赵柏正面冲突,我没有把握一定能从他眼皮子底下逃走。
然而,现在赵柏百分之百已经发现了他,所以悄悄溜走是不可能的,迅速跑走也必定会被抓住。但是,简杨想,我不能被他抓住,至少现在不行。
“嗒……嗒……”
男人的脚步声逐渐缓慢下来,锐利的眼睛时不时地向简杨所在的地方瞥,似是在逗弄,又似在玩味,更似在享受笼中猎物濒死的绝望。声音由远及近,15米……13米……9米……8米……
简杨咬紧牙关,握紧拳头,绷紧全身肌肉。他膝盖压低,后背微躬,墨色瞳孔锁定5米外勾着嘴角微笑着的男人,如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下一秒就将拼尽力气将对方撕碎蹂躏。
然后,他听到了一声低低的笑。
那笑声拖着鼻音,含着一丝嘲讽,但听起来却满溢着无奈。声音的主人手插在口袋里,站在4米远的站牌边缘,用一双微笑着的眼睛望着他。
一辆车飞驰而过,车灯照得两人面色发白。简杨徐徐抬起头,目光对上赵柏一双深褐色的眸子。
只一瞬,简杨便慌忙移开视线。他转过身体,背对着赵柏。然而火辣的目光依旧在舔舐着他裸露出来的后颈。短短几秒钟里,简杨就有了一种被身后人扒光衣服看光全身的强烈耻辱感。
即便简杨已将所有的证据销毁,但不知为何,他就是无法在这个人面前说谎。倘若赵柏走上前来,直白地问他那两个人是不是他杀的,他也只能诚实地回答一个“是”字。
但赵柏却只是站在原地,岿然不动。简杨等了许久许久,甚至连一句打招呼的话都未能等来。
他到底想做什么?简杨内心里不由得焦躁起来,他不是来抓捕我的吗?
总之,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落到他手里,决不能,简杨默念道,首先,他是一名刑警。
简杨还没有天真到认为一名刑警会心甘情愿地放走一个近在眼前的嫌犯。
右边是常青树花坛,花坛后是小区护栏,只要翻过护栏,错综复杂的园林景观就能为简杨提供最好的掩护。
简杨边警惕着赵柏,边瞄着四周,试图找出最佳脱离路线。他并不需要长久的耐力,只需要十几秒的爆发力,就能有很大几率逃脱。亮眸紧紧盯着栏杆,血液汇聚至双腿,肌肉紧绷,整个人如拉满的弓弦,随时准备弹射而起。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声轻唤拉回了他的意识:
“宝贝……”
缱绻的声音摩挲着耳膜,酥酥麻麻的亲昵感爬遍全身,惹得简杨不自觉地颤栗。他按按太阳穴,深吸一口气,刚要抬腿跑路——
——两只有力的手臂就从身后环了上来。
刹那间,烟草的清香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迅速侵占了简杨的嗅觉。男人肘部卡着他的腰,磨了茧子的手指在他指间脆弱的肌肤上逡巡,力道虽不大,但却实打实地把他整个人都圈进了怀里。
火热的胸膛贴着微凉的脊背。
指缝被男人的手指所强行插入,不能合拢。十指相扣,彼此心脏的每一下搏动,都透过紧紧相贴的薄薄肌肤,传至对方内心最温软的部位。
简杨尝试性地微微动了动手指,出乎他意料的是,对方并没有收紧手上桎梏,而是稍稍放开了几厘米。而在简杨几乎挣脱赵柏的控制时,赵柏又轻笑一声,随手就把人揽了回去。
——就像逗弄不听话的小猫咪一样。
指尖挠着柔软的手心,似是惩罚又似是挑弄。温热的双唇贴在微颤着的颈子上,吮吸着,落下一吻。
被禁锢的人缓缓阖上眼睛,卸了全身的力气。
“我向你承诺的所有事,一定会做到。”热气喷洒在耳畔,伴随着的还有细碎的亲吻,以及低哑的嗓音,“所以,你可以有更多可选的路。”
简杨不语。
“杨杨,”男人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郑重,“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收手吧。”
金港嘉园作为C市最大的别墅区,戒备程度虽然说不上森严,但也不是随便哪个闲人都能进的。
但简杨明显并不在这“闲人”之列。他摆着一张无表情的脸,步伐从容地走向小区专用于行人进出的小铁门。
然后,从漆黑的风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小卡片。
“滴”的一下,门应声而开。简杨迈开腿走了进去,门又悄无声息地自动合上。他面不改色地眨眨眼睛,手腕一转,把通行卡收了回去。
卡片上印着一位老人的证件照,照片下面,则写着“律权彦”三个字。
简杨边走边拿出一个小手电,按开了叼在嘴里,又摸出两张打印纸,捻着边角,摊开在眼前。
纸上写的,是他此次行动的目标。
史明丽,64岁,曾协助其夫律权彦创办深蓝福利院,负责资金周转安排以及慈善募捐策划,为该院的核心工作人员之一。
资料中还附有一张史明丽近期生活照,简杨认认真真地看了三遍,直到把目标的样貌特征全部记到脑子里,才动手把压在下面的第二张纸换了上来。
目标位置:金港嘉园36号。字的旁边还印了一张潦草的小地图,地图上只画了几个方框和凌乱的线条,没有南北标记,更别说详细的楼号。
简杨:“……”
简杨皱着眉头,强忍着自己乱丢垃圾的冲动,把两张纸完完整整地放回了口袋里。他抬头环视了一下四周。所幸,楼牌上涂了反光膜,即便是在深夜,也能让人看清每座别墅的编号。
在路灯和楼牌的引导下,十几分钟后,简杨就站在了目标所在的小院门口。
他手臂一撑,轻巧地跃过低矮的护栏。
院子虽不大,但却整洁有序,排排花草亭亭玉立,与某人堆满废铁和破旧自行车的小院比起来,堪称人间天堂。但简杨明显无心顾及这些。他将自己隐在黑暗中,推了推墨镜,稍稍拉高口罩边缘,然后,缓缓抽出一把小刀。
“咔哒”一声,窗锁被撬开。简杨蹬着窗框飞了进去。进屋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装饰华美的大床。而床上躺着的,则正是一名熟睡的老人。
简杨悄无声息地走上前去,用目光扫视着老人的面孔。他将其面上所有特征都与自己方才记下的一一进行对比,最终确认了目标身份。
——史明丽,准确无误。
刀刃泛着寒光,映出简杨冰冷的面庞。睡梦中的人似是隐隐察觉到了危险,无意识地动了两下,翻了个身,背对行凶者。
一小截脖颈露了出来。
不对!
简杨瞳孔紧缩,猛地抽了一口气,然而抬起的刀子却不容他犹豫。受过训练的身体就如一台严格执行指令的机器,即便他全身的细胞都在叫嚣着停止,右手也飞快地划过了一道熟悉的弧线,以精确的角度刺向目标颈部。
刀尖抵在脱落了的胶质皮上,而后“咣”的一声,凶器被一阵蛮力打落在地上。
剧痛自手腕处袭来。下一秒,床上的人就一跃而起,给了简杨重重的一拳。简杨吃痛地闷哼一声,弯下身子。双手还没来得及护住似乎已被打烂的五脏六腑,就被对方钳住,强行别到身后,随后,便是踩在后背上的狠狠一脚。
“呃……啊……”
冷硬的地板撞上脸颊。窗外聚光灯打开,惨白的光线刺得简杨近乎难以睁开眼睛。腕子上传来冰凉的金属触感,手铐的“哗啦”声刮着耳膜。简杨用尽全身力气回了回头,只看见了赵柏满脸的冷漠与失望。
“C市公安局刑警队第十三分队。你被逮捕了。”
第二十一章(上)
第二十一章(上)
简杨再次醒来时,视觉已被无边无际的白色所占领。
但这白色并不是天堂般的纯白,而是略带污点的油漆白。这片白色的正中央,吊着一个缺了几个灯泡的水晶灯。
——这是天花板。
——我还活着。
也对,简杨自嘲道,那个掐着我脖子逼我陪他活下去的人,怎么会轻易地就放我回地狱。
于是简杨便尝试性地动了动手指,但两只手就像是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住了似的,怎么抬也抬不起来。他视线向左移,看到了挂在点滴架上的吊瓶,再向右移——
——撞上了一双布满血丝的眸子。
“醒了,宝贝?”
心脏毫无预警地“砰咚”一跳。简杨赶紧闭上眼睛,试图假装自己还没醒。然后他就听到了一声轻笑,随后,一边的床侧陷了下去。熟悉的独特的烟草气息愈来愈近,直到肌肤相贴,呼吸相触。
简杨不自觉地嘟哝了几句“梦话”,借机偏开了头。
然而对方却貌似早就看穿了他的小心思,铁钳般的手指瞬间就扣住了他的下颌。
双唇贴上柔软湿润的唇瓣,在唇角轻轻吮了一下,却不深入,只是一次又一次地亲吻啃咬着粉嫩的软肉,把简杨吻得酥酥麻麻黏黏糊糊,整个人都化成了一滩春水。
“睁开眼睛,睡美人。”赵柏揉揉床上人的脸蛋。声音低哑深沉,胁迫力十足,“我保证不打死你。”
简杨身子抖了抖,锁紧了眼皮。
“你可是我亲眼看着从手术室推进ICU,再从ICU拉到普通病房的心肝宝贝。”赵柏笑得云淡风轻,“我怎么会打死你呢?顶多打残再送回去。”
简杨嘴角一阵抽搐,但眼睑还是倔强地不肯抬上去,似是在坚守最后一块阵地。
见刚才一个吻加上一番威逼利诱都没能把人吓起来,赵柏抿了抿嘴唇,思考片刻,然后掏出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杀手锏——一根草莓牛奶棒棒糖。
他开始一个褶一个褶地撕开糖纸,力求让每一声清脆的响动都传进身下人的耳朵里,剥完后又拎着糖棍,在简杨鼻子旁边晃来晃去,最后,则一口把糖球吃进嘴里,边舔边吧唧嘴,还时不时地嘬上几下。
待他终于慢腾腾地吃完这颗糖,干脆利落地进行最后的嚼碎步骤时,简杨那双漂亮的眸子已经瞪得比棒棒糖还大。
赵柏心里已经乐不可支,脸上却一直紧绷着。他坐回床边的扶手椅上,把已经被啃秃了的糖棍扔掉,然后,从口袋里变出了一根形状完全一样的东西——芒果梨子味棒棒糖。
他挑挑眉,举起糖在简杨面前挥了挥,用眼神挑衅着床上动弹不得的小猫咪。
简杨咽了咽口水,用看猫薄荷一样的目光看着赵柏……手上的糖果。
赵柏无奈地轻叹一口气,宠溺地笑了笑,迅速地剥掉糖纸,拎着糖在简杨眼前转了一个爱的圈圈,而后——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进了自己嘴里。
赵柏感觉现在的简杨就差跳起来直接打人了。
“医生说了,病号不能吃糖。”他咂咂嘴,“想吃,就自己下床走两步,证明一下你还是个欢蹦乱跳的小傻子。”
简杨:“…………”
眼不见心不烦,吃不起躲得起。简杨干脆别过头去,不再理会这个不讲道理的恶劣男友。
直到赵柏把第二根棒棒糖吃干舔净,擦擦嘴,抄起床头柜上的伊丽莎白瓜准备开始削皮时,简杨才终于又睁开了他那尊贵的眼睛。
不过这回他不是开口就要吃的,而是先问了一个赵柏意料之中的问题:
“赵魏泽呢?”
声音像刮在砂纸上一样,嘶哑而断断续续——由于爆炸烟尘的影响,简杨的声带受到了不小的损伤。
赵柏心脏被揪得发痛,但面上却依旧漫不经心:
“别问,你已经和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了。”
简杨眸子黯了黯。
“他是我的目标。”简杨缓慢道,“我计划了这么长时间,甚至把你算计进去,就是为了把他引出来再解决掉。”
“所以你就用一辆着了火还装了炸弹的车撞自己?”赵柏冷笑,放下瓜和水果刀,眼中是前所未有的严峻,“你所说的‘解决’,就是跟他同归于尽?”
床上的人缓缓摇摇头,眸子闪烁,却未再多言。
“简杨,我今天就把话摊开了跟你说。”赵柏捻了捻方巾,把手上的水抹掉,然后起身,语气严肃,“你有你的计划,没问题。你利用我,也没问题。但这都不是你把自己送进ICU的理由。”
“所以,从今天开始,我不再允许你和深蓝福利院以及‘名单’的事扯上任何关系。你所有跟这两件事有关的要求,我的回答都只有三个字——”
“——不可以。”
简杨垂着眼帘,眼睛里几乎快要溢出水来。
赵柏深呼吸一口,强迫自己放轻语气,但话中还是不容拒绝的强势:“我宠你爱你纵容你协助你,前提都是你还能自己张开嘴喘气。你要是非要往火坑里跳,那对不起,我只能把你关起来。”
“不是……”简杨捡着赵柏说话的空隙,艰难开口道,“不是我安排的,你误解了。”
赵柏神情中略显惊讶。
“原本的计划是,你我共同把赵魏泽从幕后拉出来,由我在押送途中将他控制住,然后由你来进行捕获,但是,”简杨吸了口气,“计划被泄露给了某个想要我命的人——我们被收渔翁之利了。”
“想要你命的人?”赵柏眉头紧锁,“几天前半夜闯进咱们家打伤你脚踝的那个?”
“有很大概率是。”简杨思索道,“并且,他也应该是我‘名单’上的人。”
赵柏感觉脊背发凉:“你的意思是,这一次袭击你的人,是那份名单上你要‘处理’的某个人?”
简杨点了点头。
赵柏把至今已死之人的名字和“名单”做了个对比,而后问道:“斐莉,史明丽,赵凯,还是简铭锋?”
简杨眨了眨眼睛,唇瓣微动。他稍稍偏了偏脑袋,避开赵柏探询的视线。
“简铭锋。”简杨压低了声音,“C大药理学教授,兼任调查局鉴定科顾问,并且……”
牙齿轻轻咬了咬嘴唇。
“他在我面前勒死了我母亲。”
赵柏不由自主地眯了眯眼睛,想,“简铭锋”这个名字实在是太具有特点,倘若不是巧合的话,那么他恐怕就是……
床上躺着的人似是早已看透了赵柏的想法,却用最平淡的语气回答了他心中的疑问:
“不是。简铭锋不是我的生物学父亲。”
什么叫“不是‘生物学父亲’”?
未等赵柏问出声,简杨便自顾自地继续道:“但他作为‘父亲’抚养了我五年。我母亲在和他结婚的时候,隐瞒了我已经存在的事实。”
“简铭锋曾经非常信任我母亲,一直以为我是他的孩子。直到我五岁的时候,他才偶然揭穿了这个谎言。”
赵柏没有插话,只是默默听着简杨叙述。
“自那以后,他就开始不断地用棍子或者鞭子打我,他也这么对我母亲。最后,他把我右腿打断,让我边在地上爬,边看着我母亲在他手里断气。”
赵柏阖了阖干涩的眼睛,俯下身,用手指轻抚简杨苍白的脸庞。
掌心里的人儿微微颤动。
简杨侧开头,躲开面前人眼中温而不灼的热度。
墨色瞳孔中是深不见底的一片漆黑。
“咚咚咚……咚咚咚……”紧密的敲门声拉回了两人飘忽的意识。赵柏还没来得及起身,门就“咔嚓”一下开了。
一道透亮的目光探了进来:“哥?”
来人是沈欣。沈欣拎着两个大袋子,见她哥哥醒着,便大步走上前来,把袋子往床头柜上一砸。“咣铛”一声,柜子上没切完的瓜和拿来切瓜的刀子都抖了三抖。
“姐,麻烦轻着点。” 赵柏心脏也被震得跟着“咣铛”了一下。他赶忙走上前去,接住差点要从袋子里滚出来的东西,“你哥刚醒,受不了这刺激……”
话还没说完,赵柏就被手上的黄皮球形瓜给气笑了。人家探病都是苹果柑橘桃子三件套,这位妹妹却送了两袋子的伊丽莎白瓜。
袋子里还不止一个。赵柏数了数,一共四个。这个看似连花盆都拿不起来的小女孩,居然拎着四个沉甸甸的瓜上楼都不带喘的。
一旁的沈欣已经开始对她哥哥嘘寒问暖。兄妹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家长里短。赵柏把瓜安置好,再简单收拾了一下房间,然后强行挤进两人中间,在沈妹妹气鼓鼓的瞪视下,俯身吻了吻简杨的额头。
“我去办点事,让沈欣陪你一会。”他温柔地笑笑,给床上躺着的爱人掖好被角,“晚上回来给你带我亲手熬的红枣粥。”
简杨唇角向上勾了勾,眼睛眨了眨。
从医院里走出来以后,赵柏就直奔停车场自己那辆刚从修理厂拖回来的车。赵柏为她重新喷了漆打了蜡抛了光,让这一辆四年老车再度焕发了光彩。
上车之前,他又特意认认真真地检查了一遍车上所有改装过和没改装过的安全措施,直到确认一切都没有任何问题,他才坐上驾驶座,把车钥匙插了上去。
——以防某个小疯子哪天又心血来潮,扛起方向盘就往护栏上撞。
赵柏按了按干得发涩的眼皮,又抚了抚疼痛欲裂的头部。
简杨被抢救的这三天里,他一共只睡过两个小时,那还是在精神接近极限时,大脑保护性地强迫他睡的。
简杨一醒来,他勒到极限的神经就猛然放松下来,这些天里没来得及顾及到的疲惫感铺天盖地地袭来,让他困得几乎难以睁开眼睛。
所以赵柏没立刻起车,而是坐在驾驶座上发了几十秒的呆,然后像一个行动迟缓的老人一样,慢腾腾地又下了车,倚在车门旁,拨了个号码。
十分钟后,他就安安稳稳地坐在后座,对前座的司机说了目的地:
“北垣安定康复中心。”
北垣安定康复中心位于C市郊区东北角的某个僻静的小山沟。一路上颠颠簸簸,把睡梦中的赵柏给震得头皮发麻。待他终于放弃睡觉,生无可恋地睁开眼睛时,司机突然开了口:
“三少,到了。”
赵柏按按太阳穴,给司机递了几张红票子,推开车门下了车。下车后他又绕到车后,从后备箱里拎出了一个装着几个礼盒的纸袋子。
然而赵柏并没有直接走进康复中心,而是先在正门前站了几秒,借着被擦得光滑透亮的门板照了照自己。整完领带擦完脸拢完头发以后,他才徐徐迈开步子,上前叩响了这座建筑的大门。
“咔哒”一声,门打开。开门的人一见赵柏,便微微颔首致意。赵柏点头回礼,继续向里走。楼道里是一片冷清肃静,瓷白的地砖上映出惨白的墙壁和低矮的天花板,以及匆匆来去的工作人员们一张张绷紧的面庞。
但是这些与赵柏擦肩而过的人,无一例外地在碰到他时都或点头或躬身,有的女孩子还悄悄地呼了一声“三少”。赵柏一一礼貌回应。在他走到走廊尽头时,一名板着面孔的女性便迎了上来。
“B107.”
赵柏点点头,走下楼梯。地下一层与地上截然不同,入口处被两扇厚重的铁门所挡住,门上写着“重症监护区域”六个大字。女性走上前去,掏出钥匙开了门。
耳边时不时传来患者的惨叫声与疯言疯语,伴随着医生的大喊声和器械碰撞的声音。赵柏似是对此无动于衷,只是目不斜视地笔直向前走。
与其他房间不同,B107门前是出奇的安静。赵柏站定,调整好表情,而后按下门把,推门而入。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个空荡荡的大屋子,屋子中央是一些医疗设备,设备旁边则铺着一张病床。而病床上躺着的,却不是发着疯的病人,更不是手脚都被锁住的重症患者,而是一位三天未见的熟人。
“赵魏泽先生,”赵柏轻轻把礼盒放到床头柜上,谦和有礼地笑笑,“许久不见,您还是一如既往的意气风发。”
赵魏泽冷哼一声,脸上一副恶心至极的表情。
“别装了,这是非法拘禁,你就等着吃不了兜着走吧!”
赵柏莞然一笑,从身边的女性手上接过一沓写着字的纸,摊开第一张,不紧不慢地把上面写的字念了出来:
“狂躁型精神分裂症,伴有臆想、幻听、被害妄想等症状,住院期间心理辅导、药物治疗无效果,建议继续留院诊疗。”
说罢,他又捻着边缘翻了一页,然后把文件转了一圈,让纸张正面朝向满腔恨意的赵魏泽,手指点了点右下角:
“您昨天签的知情同意书,白纸黑字,今天就忘了?”
“你……你……”赵魏泽气得说不出话。
“您老记性可真是越来越差了,不过您不用担心,这里可是C市数一数二的安定康复中心,保证您出去以后,记忆力增长,精神百倍,长命百岁!”
赵魏泽脸色绿得发青。
赵柏边笑边把袋子拿到赵魏泽眼前,将礼物盒一个一个地取出来,摆成一排,口中念道:“水果一篮,红参、灵芝、鹿茸、天山雪莲、黑枸杞、燕窝各一盒,另附有康乃馨一束……”
赵魏泽却不耐烦地打断:“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赵柏眸子阴了阴,敛起笑容,直身站定。
半晌,他突兀地一笑:“没什么大事,只是有几件小事,想让您帮忙回忆一下。”
“不过,我看您现在记忆混淆不清,精神状况也不是很稳定,所以就为您请了一位专家来协助您理清思路。”赵柏向后撤一小步,让跟随着他的女性走上前来。
赵魏泽浑身颤抖,射向赵柏的目光恨不得要把他千刀万剐。
赵柏却对此视若无睹。他面上挂着一成不变的笑容,微微躬身:“专家看诊,我也不方便再打扰。最后——”
“——祝您早日康复。”
赵柏转身离开,出去以后还轻轻为屋子里的人带上了门。他瞄了一眼腕表,然后在跌宕起伏的各种噪音中,徐徐走出了康复中心。
不早了,他心里默念,可不能让我的小傻瓜饿肚子。
然而事实告诉他,他的“小傻瓜”是无论如何也饿不着肚子的。在赵柏回到家,泡完红枣洗完莲子熬完粥,再小心翼翼地把热粥盛到保温桶里拎到医院时,爸妈还有妹妹已经一起在简杨的病房里摆了个满汉全席。
“哟,小赵!”沈夫人一见他,就赶忙招呼道,“这几天辛苦你了。来,坐这,阿姨给你熬了菠萝蜜籽骨汤,快趁热尝尝。”
“哼。”沈老先生闻声,抬头瞥了赵柏一眼,便自顾自地嚼了个花生米又闷了一口二锅头。
简杨坐在床上,正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报纸。沈欣倒是快步迎了上来,对赵柏挤眉弄眼,然后接过保温桶,把里面的粥盛进了恒温锅里。
赵柏笑着应了沈夫人的邀请,坐到餐桌旁,拿起勺子喝了一口岳母大人亲手熬制的骨汤。
浓郁鲜美。
赵柏由衷夸赞了几句,沈夫人便欢欢喜喜地炫耀起了整个桌上的所有菜。赵柏望着大圆桌子上琳琅满目的十几样菜品,心里感叹还好自己远见卓识,提前给那位全家人的小宝贝转到了这间加大的单人病房。
然而无论桌上的饭菜有多丰盛,病床上躺着的那位病号都是一点油腻不能沾的。赵柏拿起一副碗筷,站起来盛了一碗咕噜咕噜冒着热泡的红枣莲子粥,而后走到简杨面前,坐在他床上笑盈盈地看着他。
简杨似是被他给看得浑身不自在,于是就干脆放下报纸,伸手想把碗拿过来。
这滚烫的瓷碗,赵柏哪舍得让简杨拿。他轻巧地躲过袭击过来的小爪子,握起小勺搅了搅,又耐心地吹了许久,最后才盛起一小口,递到简杨嘴边。
瓷白的勺身点了点淡粉色的唇瓣。
简杨瞪了他一眼,没张嘴,而是抬起手来强硬地跟赵柏抢勺子。赵柏由于担心粥可能会洒出来,也就没再戏弄简杨,而是直接松了手,一副万事顺着你的宠溺样。他又把床边立着的小桌放了下来,把粥碗搁在桌子上,往简杨面前一推,示意对方自给自足。
床上的小馋猫舔舔嘴唇,开始在一屋子的鱼肉荤香气味中享用他来之不易的唯一食物。
赵柏开始泰然自若地欣赏起爱人大口大口吃东西的样子——这副景象,他在这只能无力地坐在医院走廊里等待医生下判决的三天里,曾经无数次地想象期待过。
莹白的指节贴在光滑细腻的瓷勺上,饱满的唇瓣随着小勺的进出而一张一合,吃到带着褶皱的大红枣时,还会先轻轻嘬一下,然后用圆润的小虎牙“咔”地一声咬碎,边嚼边咽进肚子里。
赵柏喉结上下动了动。不知为何,这26度的屋子竟然让他热得浑身难受。
对方终于察觉到了他灼热的视线,放下小勺,鼓着腮帮子警惕地看着他,像极了一只即将炸毛的野猫。
赵柏心虚地移开了目光,拍了拍那颗险些把自己变成禽兽的脑袋,收了收那只差点就伸进床上人被子里的右手。他装模作样地咳了几声,顺手一捞,就捞到了简杨方才读过的那沓报纸,于是他干脆就把报纸挡在眼前。
用余光瞥见正吃得开心的简杨后,赵柏也就不再偷偷骚扰对方。他把手上拿倒了的报纸转了个一百八十度,便开始津津有味地起报道来。
“交通事故致4人死亡,1人重伤!”
“昨日凌晨4时许,新街路口一辆已起火的银灰色大众突然驶向对向车道,与一辆黑色别克发生碰撞,随即爆炸,两名司机以及两名乘客当场死亡,一名乘客重伤。目前警方正对该起事故进行调查……”
赵柏往后翻了几页。
“新街路口交通事故经初步调查,被认定为一起意外事故,系驾驶员饮酒过量所致,当晚……”
赵柏没有逐字逐句地看,而是直接瞄了一眼结尾。
“当前,重伤乘客已于市医院接受治疗,基本生命体征已趋于正常;4名死者的遗体均已归还家属。愿逝者安息,生者引以为戒。C市交通局提醒您……”
“你写的?”清冷沙哑的声音突兀地打断了他的浏览。
这个问题明显是个陷阱。但赵柏却没有回避,而是直截了当地给了对方想要的回答:
“不是。这就是警方提供给报社的官方结论。”
赵柏放下报纸,起身,拿起桌子上的杯子,走到饮水机旁边。
简杨抿了抿嘴唇:“赵魏泽向你透露什么了?”
赵柏没有回应,眸中带了一丝晦暗。他从饮水机里接了多半杯热水,又添了少半杯凉水,最后把杯子拿到嘴边吹了吹,才送到简杨手边,“喝点水,你喉咙还在发炎,容易干更容易痛。”
简杨却没有接过,而是抬眼望了望他,墨眸中是赵柏看不懂的情绪:“你想把我当作诱饵?”
赵柏沉默了几秒,而后斟酌道:“在赵魏泽已经‘死亡’,而你还活着的前提下,你的那位上级会认为,这起‘交通事故’是你用来处决赵魏泽的手段。”
他抚了抚简杨的手背,用郑重的目光把简杨困在自己的视线里:“所以他会想尽办法接触你,找回你。你的性格和认知太过特殊,他不会轻易地抛弃你这颗过于好用的棋子——他愿意不惜代价地把你从市局捞出去,就恰巧证明了这一点。”
“但我不会让他找到,不会让他看见你,更不会让你再度落到他的手里。”
赵柏轻笑,把面前人微颤的指尖牢牢掌控在手心里,唇角勾起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弧度。
“杨杨,我要把藏在你背后的所有人,都一个个连根拔起。”
“杨杨!”沈老先生一声大喝,把正亲密地贴在一起的两人吓了一大跳。
简杨手指一哆嗦,赶紧从赵柏手里溜了出去。
老先生面庞通红,手舞足蹈,明显一副喝高了的样子,而后又拍案而起,端着酒坛拎着酒杯哼着小曲,一屁股坐到自家儿子和未来儿婿中间。
“来,过来,”沈老先生手腕一转,斟了一杯酒,伸手招呼床上坐着的简杨,“陪爸爸喝一两!”
简杨:“……”
赵柏:“……”
沈欣:“……”
沈夫人倒是没跟着他们三个一块发愣。她直接跳到自家老伴面前,揪起对方的耳朵就是一顿数落:“想什么呢你!你个老头子,整天不干正事,就知道喝,就知道喝!杨杨住院了你还跟这喝……”
“你懂什么,酒壮人胆,暖胃壮阳,包治百病……哎哟老伴啊你轻点,轻点……”
沈夫人毫不客气,只给赵柏留了一个歉意的微笑,又对沈欣嘱咐了几句,就果断使着狠劲,把发着酒疯的老先生给拖了出去,边拖边教训。老先生也不甘示弱,嘴里念叨着“杨杨喝不了就让小赵喝”,“小赵不喝就让杨杨跟他一起喝”,“我这是在请他们喝交杯酒”一类的胡话,但都无一例外地遭到了沈夫人的厉声批评。
简杨转过头闭上眼睛开始装睡。沈欣耸耸肩,起身收拾桌子上的狼藉。赵柏无奈地笑笑,啄了一口“睡美人”的唇瓣,便也去帮沈欣打扫卫生。
待夜色降临,病房里也干净如初后,沈欣才擦擦手拍拍衣服,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喂,妈……哎,知道了。”
“赵哥,爸没法开车了,妈问你有没有空送送我们。”
“没问题。”赵柏把桌子一支,让房间恢复了之前的宽阔敞亮。
安排好后,赵柏挥挥手,示意妹妹可以走了.
于是赵柏便在老局长吹牛念经的摧残中,开车把三人送回了红杉园。到了楼下,沈欣抢先下车跑去开门,沈夫人也跟了上去,沈老先生却独自一人靠在车座上醉得不省人事。赵柏没办法,只得下了车,把老先生那一侧的车门打开,拍拍对方肩膀:“沈局,沈叔,醒醒,到地方了。”
“没……没醉……再来十斤……一百斤我都不怕……嗝……”
事实说明,你永远也没法跟一个醉鬼沟通。赵柏干脆抬起沈老先生手臂,将其放在自己肩膀上,打算用蛮力直接把人扛上楼。
两人趔趔趄趄地走到了楼梯口。突然间,老先生脖子一歪,一道极细的声音传入赵柏耳膜:
“869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