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上)
夜晚的白泽路亮如白昼。两旁的路灯将道路上的每一个角落都照得清清楚楚,不容一丝黑暗存活。
赵柏放慢了车速,一边审视着路边的楼牌号一边徐徐向前开车。不知为何,这一带的楼号并不是沿着街道顺序排列的,而是胡乱标的。
他费了一刻钟的时间把附近几条路都转了一遍,最后终于从206号和975号之间找到了407号。
赵柏眼睛一闪,不动声色地继续把车开到了一公里以外的某个商场的地下。他停好车,拉上手刹,摸了摸腰间的枪套,然后拎起副驾驶上的黑袋子,果断开门下了车。
之后,他便迅速找了个隐蔽的地方,打开袋子,把口罩别在耳朵上,把墨镜戴上头套罩上风衣套上,最后再把帽子扣在脑袋上。
——一名年轻小伙就这样变成了一个活脱脱的可疑人物。
于是这位可疑人物就凭着这身可疑的装束顺利地从后门潜进了深蓝福利院里,途中绕过了2个明哨和三个暗哨,顺便还甩脱了疑似跟踪他的几个人。半个小时后,赵柏就拍拍衬衫抖抖风衣,站在了一片废墟的门前。
他抬头,细细琢磨着眼前这座建筑。
说是“废墟”,也不尽然。这断壁残垣虽未完全修复,但门口的半截门框上和屋内倾斜的房梁上尚有修缮的痕迹,窗栏上钉着几根钢钉,窗台上还摆着几颗枯黄的绿萝。眼前的种种蛛丝马迹让赵柏不得不去怀疑这里是否已被真正废弃。
有人待在这里,赵柏判断道,如果没有,那么至少是有人在维持着这座建筑的外形,否则,这个被烧过的福利院早就应该彻底塌了。
他摘掉墨镜和口罩,左手掏出一个小手电,叼在嘴里,右手伸到腰部,拿出枪,双手持握,而后微微压低姿态,缓步向前行进。
迎面而来的是凉风扬起的灰尘,伴随着苔藓的潮气和刺鼻的腐朽味。赵柏拧着眉毛,小心翼翼地踏过堆满焦炭和碎渣的地板,边留意着四周边徐徐向里走。
粼粼月光铺洒在地面上,虽微弱得几乎看不出亮度,但也为黑暗中摸索前行的人照亮了一小截路线。
虽说福利院的基本建筑结构已在大火中崩塌,但稍稍抬头一望,便不难看出主楼中央是一个半封闭的天井。
天井四周环绕着的,便是一间间教室大小的屋子。南北向三间,东西向两间。一层的10扇门都已被烧成了扭曲的形状,空洞洞的,似是在无声地邀请着来者。赵柏摸着焦黑的墙壁,跨过只剩下半截的门,走进了其中一间。
他先是把耳朵贴在墙上,屏住呼吸,凝神听了半分钟,在确认没有任何动静后,才拿起手电,倏地往房间里一照。
房间内是大堆大堆的瓦砾,瓦砾下面隐隐能看到锈迹斑斑的铁管和烧焦的木头。赵柏把其中一堆瓦砾收拾到一旁后才看出,这铁管和木头所组合而成的,竟是一把学生木椅。
赵柏起身,把整个屋子都照了一遍,看见瓦砾堆下面还被埋着很多桌子椅子,再仔细望,便发现有的桌椅旁边还散落着干瘪的小黄鸭和碎裂的积木。
——火灾发生前,有的孩子还在玩玩具。
赵柏默叹一声,又检查了一遍房间其它地方的各个物品,没有看到任何不寻常的东西。
这应该是一间普通教室,赵柏推断。
于是他便走出了这间平平常常的屋子,而后,又把周围的几个房间都逛了一遍。一楼的房间都大同小异,几套桌椅加上一个讲台,就构成了一个小教室。走完这一层的所有地方以后,赵柏就又回到了主楼大厅门口。
他抬头,从天井底向上望了望。福利院主楼并不高,只有4层,且每一层的结构都大体相同。赵柏思索片刻,然后迈开步子,向楼梯口走去。
按照档案上的记录,焚化炉应该在地下一层。
赵柏直接从楼梯下了楼。地下的气氛与地上的截然不同,低矮的楼顶压抑着身材,密密麻麻排列着的一个个小房间挤压着人最后一丝呼吸的空间。
如果长时间待在这种地方,恐怕会被这里的空气压迫到精神崩溃。
赵柏往其中一个小房间里一望,发现里面除了炭黑的墙壁以外,什么也没有。
没有桌椅,没有讲台,没有小黄鸭,更没有积木。这里不是用来安置孩子的房间,赵柏边谨慎地探索边默念道,至少,不是用来安置那些普通的孩子的。
赵柏想起在福利院后门围栏外被人打穿胸腔的那个6岁男孩。男孩没有仍在世的亲人,也不在深蓝福利院的入院登记名册上,更从未被附近的人见到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男孩根本就是“不存在的人”。
地下一层这些蜂巢般的小房间里,会不会曾经住满了像他一样的“不存在”的孩子?
如果是,那么福利院的人把孩子们关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简杨是否也曾是那些孩子中的一员?
“吱呀”一声,右手肘抵住的门突然打开。赵柏条件反射性地猛然向后一跳,举枪瞄准门内。
没有人,屏息凝神几秒后,赵柏在心里得出结论,这扇门大概本来就已经几近腐烂,只需手肘轻轻一碰就会被打开。
他放下枪,拎起手电往屋子里晃了晃。不经意间,当手电光扫过房间内的某处时,白花花的墙壁反着刺眼的光。赵柏惊讶地把光源挪回了反光的位置上。
这里竟然有一块没有被烧黑的墙砖。
赵柏带着疑惑,缓缓走上前,俯身,将光聚焦在白墙上。墙面上是横七竖八的十几道划痕。赵柏盯着看了十几分钟,才勉勉强强地辨认出了几个写得七扭八歪的字。
——“深海计划”。
不过,与其说是“写”,不如说是“画”。这四个字就像涂鸦一样,撇不是撇,捺不是捺,笔触幼稚得让人一看就想起还没上过学的小孩子。
赵柏眯起了眼睛。
什么是“深海计划”?
为什么墙上会有小孩子写的这四个字?
赵柏用手指卷起袖子,擦了擦白墙的其它部分,然后发现在这行文字的旁边,还画着一个简简单单的几笔就勾勒出来的小小人物。
小人物长发鱼尾,坐在一块礁石上,用尾巴拍打着海浪。赵柏在脑子里搜索了一下这个图像,而后惊悚地回忆起,类似的画,他曾在从简杨家的沙发下面翻出来的童话书上看到过。
是《海的女儿》?
“海的女儿”、“深海计划”、“深蓝福利院”。赵柏一遍一遍地低声念叨着这几个关键词,似是想从中找出什么关键的联系来。
简杨的家里之所以有一本封面和这个图画相似的书,恐怕是因为那本书就是从福利院里带出来的,或者说,是简杨在从福利院逃出来以后,又由于某种原因而根据记忆来重新买回家的。
不对,赵柏想,李程也曾送过简杨一本童话书。虽然不能完全确定,但是鉴于李程也是“名单”上与深蓝福利院有关的人,那本书十有八九就是简杨的《海的女儿》。
为什么简杨要一直留着那本《海的女儿》?
进一步推测,简杨有可能也是“深海计划”的参与者,或者说,是被迫参与者。
想到这里,赵柏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倘若是,那么制定并执行这个计划的人,究竟对这些孩子们做了什么?简杨心理上的病症与某些时候异常偏激的认知和做事方法,真的只是因为一场火灾的刺激?
口袋里“嗡——嗡——”的声响把赵柏的意识拉回到了了现实之中。赵柏起身,掏出手机按下接通键。
“三少,”依旧是熟悉的女声,“赵魏泽松口了,供出的人有几十个。”
赵柏稍稍松了一口气:“身世背景?”
“大部分是议会或政府下属的各大机关工作人员,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一个叫做‘文烈’的人。”
文烈?赵柏瞳孔缩了缩。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个名字应该属于整个C市最为举足轻重的十二个人之一。
“议会成员?”
“对。”女声肯定道,“不是重名或假名,就是议员文烈。”
赵柏倒抽了一口气。他冥冥中早已意识到,一个能够通过操控国家机关来肆意扭曲记录屠杀平民的人,必定身居高位手握重权。但C市最高决策者之一就是他要追查的案件主谋这个事实,虽在情理之中,却意外地让他觉得棘手。
赵柏挂了电话,点上一根烟。
星星亮光忽明忽灭。
与这位文烈先生作对,就等于是与C市的十二分之一作对,虽有市局和整个赵家做赵柏的后盾,但若想肃清其背后的所有利益关系网并让一切真相都浮出水面,依旧是非常困难的。
更何况,赵柏吐了口烟丝,想,更何况,赵家现任家主赵国清也曾不止一次会面过文烈,两人把各自的继承人带上会议桌的次数也不少。
赵柏依稀记得,某一次见面时,那位年过古稀的老人拄着拐杖,半步半步地挪上台阶的样子。那时赵柏就坐在最上方的台阶上,听着拐杖规律的“嗒嗒”声由远及近。文先生与他视线相撞时,还温和地对他笑了笑。
可以说,文烈是赵柏最不愿意与之敌对的人之一。至于原因,一方面是因为两方所牵扯的家族势力,另一方面则是赵柏于私心上,实在是不愿把记忆里那位老先生的和蔼形象撕成碎片。
然而无论外表亲和与否,一个人的内在都是难以从言行中了解到的。不过或许福利院地下那些可怜的孩子们在被毒死或者用枪打死之前,能稍稍见到文烈实际行事作风的冰山一角。
不知不觉中,烟头的火星已经烧到了指侧。赵柏掐了烟,阖了阖眼睛,思索片刻,而后迈开步子,向福利院主楼门口走去。
既然已经知道对方是文烈,那么也同样该知道,能坐稳那个位子几十年的人,必定是个谨慎的人。文烈把福利院废墟当作公共场所让人随意进出,就代表他并没有把关键证据留在这里。
可是,赵柏边走边想,我所追寻的“关键证据”,现在还有可能存在吗?毕竟对于犯罪者来说,第一时间销毁所有对自己不利的证据才是最为安全的做法。
有,一定有。赵柏默念,倘若赵魏泽所言为真,那么文烈直接或间接作过的各种大小案子,没有上千也得有几百。再谨小慎微的人,也难以将每一件案子都处理得干干净净。
——抓住突破点,一举击溃。
一阵阵细小的窸窣声逐渐响起,随着风声愈来愈近。赵柏神色未变,右手却握紧了腰间的枪柄。
赵柏身为一个知悉部分真相,并胆大到敢于深夜独自来案发现场调查的人,文烈没有理由放他全身而退。
是直接杀人灭口,赵柏用余光扫视着院子里的每一个有可能藏人的地方,还是抓走严刑拷打?
无论对方想做什么,赵柏都不打算让他如愿。赵柏绷起神经,血液汇聚至手脚,用视觉和听觉捕捉着周围的每一丝风吹草动。
霎时间,“嗒”的一声从身后传来。
那是木杖敲在潮湿的大理石砖上的声音,既混浊又悠长,就如同多年前的某个下午,某位先生亦步亦趋地拾级而上时一样。
赵柏身形猛然一震。他还未来得及回头,便听到了既熟悉又陌生的脚步声,紧接着,喑哑平和的嗓音响起:
“世侄,好久不见,还记得叔叔吗?”
赵柏僵在原地,两脚仿佛都被钉死在了地上。他把食指扣在扳机上,全身的肌肉蓄势待发。
前方两人,右侧方三人,左侧两人。赵柏舔了舔嘴唇,凌厉的目光不放过任何一个有动静的地方,大脑运转,思考着脱逃的方法。
此时,后方的老人再次开了口:
“别太紧张,值班的保安而已。不过,世侄你既然来了,那么就进来坐坐吧,叔叔请你喝杯茶。”
说罢,“嗒嗒”的拐杖声便又响了起来。出乎赵柏意料的是,声音在逐渐远去——文烈并没有向他走近,而是转身走了回去。
赵柏眉头微皱,想,就这么走了?
然而现实却给了赵柏最真实的回应——楼顶闪过一束白光,下一秒,一个红点就射到了赵柏胸口上。
看来,这位老先生并没有给他留下拒绝的余地。
赵柏眸子闪了闪,把枪插回枪套里,然后把双手放到狙击镜另一边的人能看到的地方,而后转身,跟上了文烈的步伐。
案件主谋会在福利院附近布置人手,这是赵柏早就预料到的事,但文烈亲自前往此地并一脸和气地邀他赴鸿门宴,却令他始料未及。
究竟是什么名茶,能劳烦这位大人物亲身下场请人品赏?
赵柏边思索边跟随着不远处的脚步声向前行进。其间,胸前的红点一直未曾消失,如索命阎罗般紧紧咬在他的心脏上。
而赵柏却不甚在意。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文烈如果想杀了他或者拘禁他,都易如反掌,但显然,身前的这位老人并没有显露出任何类似的意向。
也就是说,文烈请他“喝茶”的原因,另有其它。
“你和国清很像。”走在前面的文先生突兀地开了口,“很像——年轻的他。”
赵柏没有回应,灼灼目光盯着文烈略显伛偻的后背。
“斗志昂扬,意气风发,但有时,不免有些毛躁,更有些鲁莽。”
沉稳的嗓音回荡在大厅里。
“不过,年轻人就应该是这样的。你们是国家的栋梁,是国家的未来,没有你们,我们所做的所有事都将失去意义。为生活而劳作,为理想而奋斗,为国家而抛头颅洒热血,你们该做的,就是这些我们希望你们去做的。”
文烈顿了顿,在两扇厚重的红色木门前停下脚步,转身面向赵柏。
干枯的手掌搭上镶金的门把。
“国清也是,你也是,还有,”布满皱纹的笑容逐渐扩大,“简杨也是。”
“咔嚓”一声,门把被按下,紧接着,两扇门就“吱呀吱呀”地开了。
文烈向不远处的赵柏招招手,随后便兀自转身走了进去。
门后面的屋子里是一片漆黑。文烈轻轻拍了两下手。两盏水晶吊灯亮了起来,把整个房间照得富丽堂皇。
吊灯下面,摆放着一张圆形会议桌。围绕在桌旁的,则是十二把红木雕花扶手椅。文烈慢悠悠地走到其中一把椅子旁,缓缓坐下,把木杖攥在手心里。
黑枯的手指摩挲着莹白的象牙柄。
“过来,坐。”老人用目光指了指旁边的一把椅子。
赵柏立在原地,纹丝不动,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似的。
文烈没有再讲话,而是用手指点了三下桌子。不一会,一名着装靓丽的女性便走上前来,低着头垂着眼,给文先生和另一位未入座的宾客斟了茶。
“古往今来,”文烈端起茶杯,视线射向门口站着的人,“大事都是坐着谈成的。上至国约、贸易协定,下至政策法规修订与国土规划企划,无一不是我们坐在谈判桌旁一个字一个字地谈完的。”
杯底磕在陶瓷杯垫上,清脆的声响敲击着耳膜。
赵柏轻笑,没有理会他这通废话,冷着声音单刀直入:“你对简杨做了什么?”
文烈笑了笑,啜了一口茶。
“能问出这个问题,就说明你还不知道你最应该知道的事。”文烈从容放下茶杯,从桌子下面拿出一个透明文件袋,“十六年前深蓝福利院的那场烧毁了大部分关键证据的火灾,一直让你耿耿于怀,是不是?”
“孩子,看看吧。”老人把资料递到赵柏面前,“到底是谁,断送了几百人的生命,又让真正该坐牢的人逍遥法外。”
赵柏将信将疑,但还是拿起文件袋,打开,瞄了一眼。
袋子里是一沓整整齐齐的A4打印纸,手摸上去,还能感觉到一点热度——这大概是几分钟前刚印出来的。赵柏把这沓厚厚的文件取出来拿到眼前,翻开第一页。
第一页上只有中间印了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大部分空间都被锅碗瓢盆和各种菜品所占满。可以看出,这张照片拍的应该是某处的厨房。然而就在照片左下角的拥挤的地柜中间,却趴着一个穿着白衬衫的人。
赵柏眉头紧了紧,再一次细致地把照片里的人琢磨了一遍。
看体型,应该是个男孩。男孩年龄不过十岁,却偏偏瘦得不像个健康的孩子,趴在地板上时,甚至能从衬衫的棱角中露出蝴蝶骨的形状。
这个孩子是谁?他在厨房里做什么?
一旁的文烈似是看穿了赵柏的疑惑,摆摆手道:“看下一张。”
赵柏瞥了他一眼,手上翻了个页。第二张照片与杂乱的第一张完全不同,上面只有一个孩子的脸,以及,孩子正在拿着小刀割电线的手。
赵柏身形一震,心里瞬间掀起惊涛骇浪。
这张脸,虽说又小又稚嫩,但上面那双深墨色的眸子却是赵柏无比熟悉的。那个人的五官与照片里的面庞逐渐重合在一起,将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狠狠砸在赵柏面前。
“十六年前,深蓝福利院意外失火,而这‘意外’的起因,则是厨房电线绝缘层脱落所导致的短路与小范围火灾的扩张。”
“割掉绝缘层的人,正是简杨。”赵柏呢喃道,而后又嗤笑一声,“但是,光凭这两张照片是不能下定论的,因为无法证明其拍摄地点是深蓝福利院的厨房。”
文烈未言,只是用手指示意赵柏再翻一页。
第三页上印着一张鉴定报告单,被鉴定对象为一把于火灾突发地点发现的小薄刀,鉴定内容为刀刃上的残留物以及刀柄上的指纹,而鉴定结果,则是白纸黑字上印着的两行大字:
“残留成分与深蓝福利院厨房西侧被割掉的电线绝缘橡胶相同。”
“刀柄指纹为正握,经数据库对比,确定指纹所有者的姓名为‘简杨’。”
手心的薄汗洇湿了纸背。
“这些本应存在于市局档案库的资料,都已经被我妥善处理掉了。”文烈清了清嗓子,“正因如此,你才能有机会见到一个自由清白的简杨。我所做的,只不过是向一个饱受折磨的孩子伸出援手而已。”
赵柏冷笑一声:“自由?清白?你的‘援手’就是逼他去犯罪。”
文烈耸耸肩:“等价交换,自然法则。我向他承诺了一个只有普通人才有权享有的未来,他就要为我完成某些我不方便亲自做的工作。”
赵柏紧抿着嘴唇,锐利的目光刺向椅子上淡然自若的老人。
“别这么看着你叔叔,孩子。我半夜到此与你会面,不是来和你争论是非的。”文烈回了赵柏警告的一眼,“继续看。”
赵柏强压下一口气,手里开始翻动资料。
后面的内容让赵柏着实吃了一惊。张庆春、李程、周玉曼、律权彦……所有简杨直接或间接涉及的案子,都被详实地记录在了这份文件里,末了,还附有沾着被害人的血迹的小刀的鉴定报告。而报告的结论,则指向了“简杨是作案人”这个事实上。
——文烈在诱骗简杨烧毁对自己不利的证据并利用简杨杀人灭口的同时,也留下了足够威胁到简杨人生的筹码。倘若这些证据被通过调查局提交至检察院,那么等待简杨的就只有一次死刑宣判和一颗冰冷的子弹。
“背叛我还自以为能瞒得过我,真是又天真又让人恼火。他大概并不知道自己和自己家人身边被我安插了多少人。世侄,说句不好听的实话,你和他的一举一动,包括你们对赵魏泽做的那些小动作,我都掌握得清清楚楚。”
手臂因愤怒而微微颤抖,赵柏用尽全部的理智,才压下了自己想要拔枪把文烈脑浆打出来的冲动。
“你想要什么?”
“非常简单。”文烈把声音扯成一条黑硬硬的履带,“我只需要你帮我完成两件事:
“一,从今天开始,不能让简杨脱离你的控制;
“二,作为从我手里夺走他的代价,你,赵柏——”
文烈笑得势在必得,层层皱纹把他的整张脸都覆盖成了一片山山壑壑。
“——要替简杨做完他应该做的‘工作’。”
第二十三章(上)
简杨拦住赵柏的腰,把他拖到花坛旁的长椅上。
一旁的唐小姐瞪大了眼睛,捂住嘴巴,近乎要失声尖叫起来。
简杨给了她警告的一眼,拦下她颤抖着拿起手机的手,语气冰冷:
“你敢报警,我就把你也做掉。”
手机“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屏幕碎得像礼花。
唐小姐蹲在地上捡手机,边哭边点着头,一口一口地抽着气:“不敢……我不敢……”
简杨的脸色稍有缓和。他转身走到门前,最后又回头望了一眼赵柏,而后毅然走出了门。
简杨深呼吸一口,贪婪地享受着久违的自由的空气。初夏的晚风依旧凉爽宜人。简杨拉高了衣领,沿着无人的小巷子徐徐前行。
街灯摇曳。
简杨边走边在脑中梳理目前已知的情报。在医院内分别后,赵柏应该是去了深蓝福利院旧址调查。第二天早晨,他就平安无事地回来了,但他什么都没有向自己透露。
赵柏对所见所闻都守口如瓶的原因,不外乎是他不想说,或者是他不能说。简杨倒是认为,原因可能两者皆有,再结合赵柏不明不白地就将自己软禁这件事,基本可以推测出,赵柏已被他人所牵制。
想到这里,“他人”是谁,“牵制”又是为何,简杨心里大致上是有数的。能让赵柏有所顾忌的人,整个C市总共也没有多少个,而这些人里与自己有较深的交集的,应该只有“先生”。
简杨冷笑一声,想,也难怪,虽然我有致命证据落在“先生”手里,但是“先生”也有遗失的关键文件至今未能寻得。
而这关键文件的大概下落,简杨在为他“工作”的这么多年里,心里早已有了眉目。这也是“先生”对他有所忌惮,甚至借赵柏之手限制他行动的原因。
既然赵柏想把他们连根拔起,简杨默念道,那么,找到那份文件就是必须的。依“先生”这副谨慎的态度来看,文件一旦公开或落入有心人之手,就有可能会对他造成难以挽回的损失。
不论如何,这恐怕都是最后一个让自己从“先生”手里脱身的机会。
脱身……简杨自嘲般地笑笑,原本自己的打算是让一切顺其自然,该杀人的时候杀人,该去死的时候去死,毕竟,活着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但是——
——但是,不知不觉中,自己就跟着某个强硬的人走到了现在这个境地。
他在履行他对我的承诺,简杨抓紧风衣,呢喃道,那么,我也要履行我对我自己的承诺。
巷子口的路灯光越来越近,简杨加快脚步走了出去。到了人行道上时,简杨却没有急于继续走,而是停下来,拿出从赵柏车上的遮光板后面偷来的地图,开始对着街道名称和南北方向看了起来。
先回一趟以前的家,简杨边看地图边想,“线索”应该还在那里。
几分钟后,他就顺利地走到了府前街6号院8号楼的楼下。他上了楼,掏出钥匙开了门。
屋内的景象与简杨逃走时的情形相似,只是原本爆裂的水管已停止了漏水,原本湿润的地板也已干燥。简杨进门,没有按灯开关,而是打开手电,照亮地面后才小心翼翼地往里走。
他迈过横在门厅的倒塌衣帽架,踏过一堆被摔坏或被打坏了的杂物,磕磕绊绊中,才终于走到了他的目的地——客厅沙发前。
简杨把手电叼在嘴里,两手分别垫在沙发垫两端,稍稍一齐用力,便将厚垫子抬了起来。
一本又脏又旧的小书呈现在眼前。书的封面上画着一个人身鱼尾的女人,并写着四个大字:
《海的女儿》
简杨把书拿在手里,拍了拍,而后将其珍重地塞进了大衣口袋里。
这本书是其一,简杨眸子闪了闪,想。
随后,他起身,在历经千辛万苦之后,又走到了厨房里。他打开碗橱门,把身子探进去,用手摸上了橱柜最里端的一个小黑盒。
简杨手指灵巧一动,就顺利打开了小盒。小盒里放着几个玻璃质感的圆柱体,也就是药瓶。简杨把它们一一拿出来,放在手心里。
一、二、三、四、五,简杨心里默数,念道,还好,一个也不少。
回收药瓶——这是“先生”命令他处理“名单”上的人时所附加的额外要求。他并不知道这个封闭的小药瓶里装的到底是什么,但他猜测,无论是什么药,都有很大概率与“先生”想掩盖的事情有关。
直觉告诉简杨,对“先生”来说,回收这些药远比封住那些人的口更重要。说不定,“先生”想杀他们的原因,就是因为他们之中有几个人手里拿着药瓶。
药瓶里究竟是什么药?
简杨怎么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于是就决定等到达下一个目的地以后,再去深入探究这个问题。
他俯身,想把黑盒关上。然而就在他把手再次伸进去时,却触到了一个绒面的东西,再一摸,发现居然是个方体小绒盒。
简杨心里疑惑,却禁不住好奇,把小盒拿了出来。手电光往盒子上一照,就让简杨怔住了。
盒身是庄重的红色,盒面纤尘不染。整个盒子柔软细腻,带着丝绒永不褪去的微微暖意,握在手心里,竟像是在握着一颗砰砰跳动的心。
指尖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简杨倒抽了一口气,内心挣扎了许久,还是把拇指放在了盒子侧面的缝隙边上。
手指轻轻一弯。
果不其然,简杨叹道。他勉强地勾了勾嘴角,望着盒子里卧着的一枚小小钻戒,心中不知是苦涩还是欣喜。
简杨知道这是什么。这又熟悉又陌生的小东西,在曾经的电视上和书上都出现过太多太多次。然而现在,他变成了故事里的主角。
某个傻子大概把小黑盒当成类似保险柜的东西了,所以才把这个对他,或者说是对他们来说极其珍重的东西放进了黑盒里,准备有朝一日……
有朝一日……
简杨下意识地别过了头,躲避着钻石的光辉。他越是细想,就越觉得揪心。手上的红盒沉甸甸的,有那么一瞬间,简杨甚至觉得自己根本拿不起来这个小小的东西。
理智告诉他,他应该把小盒扣好放回去,但自己的两只手却不知为何,一直紧紧攥着盒子不放,就好像手指和盒子里面的东西,本来就应该是黏在一起的一样。
仿佛着了魔一样,指尖触上微凉的戒指。
突然,一阵阵细小的声音传入耳膜。简杨瞬间绷紧神经,下意识地集中精神。
脚步声,衣料摩擦声,还有,枪械晃动的声音。位置是上楼时走过的楼道。依声音的强度来判断,来人应该还在2-3层。
是哪一方的人?简杨咬紧牙关,思考道,“先生”,简铭锋,还是赵柏?
无论来的人是谁派来的,目的都应该是杀死我或者抓住我。
简杨瞥了一眼阳台上打开的窗户,又走到窗户边向下望了望,目光浸在漆黑的夜幕里。嘈杂的声音越来越近。“梆!”的一声,屋门被撞开,一大群手持枪械的黑衣人涌入。
简杨把戒指往手指上一套,脚蹬上窗框,头也不回地从窗户跳了下去。
再次踏上深蓝福利院外的石灰地时,简杨并没有任何特殊的感觉。毕竟,时间的压迫并没有给予他感慨的空暇。
他站在摇摇欲坠的院门前,低头翻了翻手里的童话书。这本书最初被送到他手上时,内页里就画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图案。小时候的他从未在意过这些图案。但他在一次次翻看后,还是发现了其中的玄妙。
前十二张书页的涂鸦是一张乱序的、分裂的地图,只要按笔触的连贯性来将书页排列在一起——就像拼图一样——就可以得到一张C城区及其周边的简略地图。
而地图上的红点,则被点在了深蓝福利院旧址上面。
简杨翻过这几页,然后边看后面几页边往旁边走。之后的六张书页和前十二张一样,只不过,图纸内容变成了深蓝福利院附近的地图。这一张地图上的标记不再是一个红点,而是一条弯弯曲曲的路线。路线的终点,正位于福利院主楼的地下一层。
简杨把路线牢牢记在脑子里,而后把书一收,迈开步子沿着福利院铁栏边缘走,十几分钟后,便抵达了院区一角。角落里种着一棵阔叶树,树下杂草丛生。简杨从旁边的柴堆里拎出一根直挺挺的木棍,把树下的植物和杂物连同泥土一起拨开。挖了约有五厘米深之后,棍子顶端就发出“咚”的一声,似是顶上了一块硬板。
简杨猛地吸了一口气。他在把硬物上方的土壤都清理干净后,才得以看到整个板子的全貌。
这应该是地下室或地下通道的门。简杨盯着铁门上焊着的锁眼和门把手看了几秒,下了判断。他拍拍身上的灰尘,擦擦手,视线落在不远处的阔叶树上。
简杨走上前,蹲下,岔开左手中指和拇指,从树根垂直量了约五个手长的高度,而后用右手掏出小刀,沿着树干上细得几乎看不见的一条缝,深深地割了下去。
虚虚粘上的假树皮脱落后,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把被装在玻璃瓶里的铁钥匙。
“先生”不会容忍如此破绽百出的安全措施,简杨边把钥匙从瓶子里倒出来边想,这把钥匙应该是某个人,或者说,某个想让别人找到这里的人藏匿的。
他用钥匙开了地道门。刺鼻的潮湿味和腐朽味袭来。简杨却连眉毛都没皱一下,用手电扫了一下,就果断跳了下去。之后的路线曲折却单一。简杨压着脚步,沿着地道向前走,不一会,便到达了一扇黑漆漆的木门前。
出乎他意料的是,木门没有上锁。简杨轻轻推了一下,门就“吱呀吱呀”地打开了。进门后所看到的,便是大片大片的被烧黑的墙壁,墙壁旁摆着几套办公桌椅,桌上无一例外地都覆着一层黑灰。简杨用手指捻起一堆仔细看了看,发现这些灰都是纸张被火烧后所留下的灰烬。
这里应该是档案室或者资料室一类的房间,简杨推断。
绕了半圈后,简杨终于见到了房间的那一扇——或者应该说是那半扇——正门。他跨过被烧得只剩下一半的木门,走到又窄又长的楼道里,环视了一下四周,然后回头,让手电光照在门牌上。
“A区 实验室17”
简杨依稀记得,整个深蓝福利院地下实验场被分为两个大区域。A区是研究中心,B区是实验体储藏中心。A区整体宽敞明亮,与普通的研究中心结构相似,而B区却狭窄压抑,由一间间4平方米左右的小房间堆砌而成。
8岁的简杨,大部分时间都在B区度过,在他的记忆里,他仅有一个下午得到了一窥A区景象的机会。
然而代价就是手臂上被打了一针。虽说他并不知道那些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人到底给他打了什么,但是单单是能见到外面的世界这一点,就让他感到无比欢欣。
然后他就被送回了他那张小得只能蜷起腿睡觉的床上。在之后的几天里,他所有的活动都被取消,老师也拒绝与他会面,每天都有人把他拖出去,强迫他回答一系列奇奇怪怪的问题,有时还会限制他睡觉和吃喝。两周后,他的胸前就被别上了一个写着“已废弃”的标签。
所有遇到的大人都对他指指点点。
小孩子很慌,因为在他的记忆里,凡是被戴上胸牌,被指责的孩子,无一例外地都会被扔进走廊尽头的“火炉”里。他想过逃跑,但当他看见那个门口被吊在房梁上的小男孩时,偷偷伸出的小脚也就颤抖着缩了回去。
你在想什么呢?他在心里问。他在寂寞中想和男孩对视,但男孩的眼睛已被挖去,只剩下胸前一个黑洞洞的枪眼,在晦暗的月光下默默凝视着他。
他哭了,哭得比任何时候都响。他希望他能把埋在地下的妈妈哭出来,让她过来把自己救出去。而就在他哭了不知道有多久,哭到连眼泪都哭干了的时候,他听到了铁栏杆被敲击的声音。
“乖孩子,想出去吗?” 一位老人对他温柔地笑着,用布满褶皱的手递给他一包纸巾,“如果想,那就听我的话。”
A区有将近一百个实验室。简杨根据某个人在书里写下的文字,向深藏于第56号实验室的某样东西走去。途中经过各种大大小小屋子门口时,他只是微微转头望了一眼,便沉默着继续往前走。
乌黑的墙壁,倒塌的桌椅,打碎的玻璃瓶,摔烂的实验仪器……周围的一切一切,都在无声地装点着曾经难以逃脱的梦魇。
都过去了,简杨阖了阖眼睛,用拇指指腹摩挲着冰凉的戒指,想,我还活着。
钢制门牌反着银光,简杨看了一眼,停下了脚步。
“A区 实验室56”
——就是这里。
简杨眼神一黯,走了进去,眼睛盯着对面的墙,而后随手抄起一个沉甸甸的机器,“咣”的一声就把又脆又薄的墙面给砸了个稀烂。墙漆和碎块稀稀拉拉地掉了下来,一个漆黑厚重的保险柜逐渐显露出来。简杨走上前去,转好了密码盘,深吸一口气,用力向外拉一下把手。
柜门却纹丝不动。
简杨眉头紧锁,把整个保险箱都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没发现任何锁孔。他又重复了一遍开锁的步骤,仍旧一无所获。
怎么回事?疑惑浮上心头。
给了他这本书的那个人,是从来不向他提供错误信息的,甚至在16年前他被贴上“已废弃”的标签时,对方依旧冷酷但诚实地告诉他他会被枪杀然后被扔进焚化炉里这个事实。
潜意识中的信息根深蒂固,简杨毫不怀疑地选择了相信他曾经的老师。然而现在他却开始怀疑,童话书里的笔记,真的是能让他拿到关键证据的指路书吗?
倘若不是,那么那个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为了把我引到这里来?
可是那个人已经死了,简杨摇摇头,想,引我过来又有什么用。
思索间,一个人的脚步声已逐渐接近。简杨轻叹一口气,望了望墙里打不开的保险柜,准备打道回府。
现在回家应该还不晚,他想,顶多被干几次,应该就能让自家太上皇息怒了。
然而就在此时,脚步声戛然而止。简杨猛地回头,瞳孔紧缩。
一个人正站在屋子门口,如幽灵一般,笑盈盈地面对着简杨。这个人简杨再熟悉不过——无数次的噩梦里,这张令人恐惧的脸都在一次又一次地循环播放。
来人正是简铭锋。
简杨绷紧了面孔,刺向简铭锋的目光中满是警惕和戒备。
“别害怕,孩子。”简铭锋笑了笑,脸上堆起皱纹。他缓缓靠近,“我是你亲爱的爸爸,你忘了?”
“——尽管只当了五年。”简铭锋又嘲讽一笑,面容略显扭曲,“哦对,我差点忘了,你不是我儿子。你这个杂种狗崽子不配有爸爸。”
简杨表情却丝毫未变。他冷着声音,质问道:
“新密码?”
简铭锋闻言,就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哈哈哈……哈哈……别这么冷漠。来来来,过来,跟‘爸爸’一起叙叙旧。”
说罢,简铭锋便抬手,意图像父亲一样揽住“儿子”的肩膀。
“想当年,你妈妈……”
简杨甩开简铭锋,两眼瞪视着对方:“新密码。”
“怎么,不喜欢谈那个女人?”简铭锋耸耸肩,“那好,那就来聊聊你吧。”
简铭锋的视线在简杨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简杨左手中指上。
“你订婚了?”面上是毫不掩饰的惊讶与轻蔑,“就你,居然有人喜欢?也罢,能喜欢上你这个表面冰冷内心暴躁的杀人狂的人,多半也是个被肏烂了的婊……”
“咚”的一声,简杨照着他的脸就给了他狠狠的一拳。男人应声倒地,捂着鼻子在地上翻滚。
简杨又踹了几脚,命令对方安静,然后重重地往脊柱上一踢,在男人的嚎叫声中,第三次开了口。
声音中浸透了寒意:“保险柜新密码。”
“保……保险柜?咳咳……墙里的那个?可惜密码被我改了。”简铭锋嘴角变了形,却还是对简杨挑挑眉,“想知道?”
“叫一声‘爸爸’,爸爸就告诉你。”
简杨眨眨眼睛,对着脚下的男人微笑了一下,然后拎起手边的机器,“咣”地往简铭锋背上一砸。
“密码。”
男人趴在地上,吃痛地闷哼两声。血从嘴里一股股地喷出来。但他的语气依旧不饶人:“啧……真是又傻又暴力……半成品怎么都这德行……早知道就应该早点毙了你……不该由着文烈那老混蛋为所欲为……”
简杨眸子一闪,用脚踩住简铭锋的右手臂,而后抽出刀子,眼睛都不眨地往对方手掌上一钉。
“啊啊啊啊——!”
白晃晃的刀刃浸到鲜红的血肉里。
惨叫声回荡在整个楼道。男人整张脸都拧在了一起,全身抽搐,喉咙喊到嘶哑:“我告诉你,告诉你还不行吗!13-44-65!13-44……”
简杨将信将疑地望着蜷在地上的简铭锋,半晌,才迈过男人的身体,走回保险柜前。
“你……既然拿了东西……咳咳……” 简铭锋一边抽着气一边从牙齿里挤出来一句话,“那就必须帮我……帮我们办一件事……”
简杨没有理会,只是自顾自地转着密码盘。
最后一个数字被转到。只听得“咔”的一声,某个开关被打开。简杨把手移到保险柜门把上,轻轻拽了一下。
“我要你给我枪毙一个人,”身后的声音略显无力,但却愈发坚定,“那个叫‘文烈’的,也就是被你叫做‘先生’的人……孩子……他杀了我们所有人,毁了我们所有的研究成果,也迫害了你十几年。你不能放过他,就算是为了你自己,你也要……”
简杨依旧沉默着,一言不发。他又用力拉了一下柜门,而门就像被镶在了墙上似的,怎么也打不开。
他用怀疑的目光看了看身后的简铭锋,却只看到了对方似嘲弄又似无所惧的笑。
简铭锋没有说谎,简杨判断道,那么打不开的原因,十有八九是保险柜出了问题。也难怪,一个被放置了十多年的锁,内里的机械部件难免不会老化或卡壳。
但是考虑到里面文件的贵重性,蛮力打开又是绝对不可取的。既然如此,那么这个柜子就只能交给专业人士来用技巧撬开。
零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迅速而凶猛地袭来。简杨面露诧异,转身看向门口。
是谁?竟然能找到这个地方?
那些人跟踪我过来的?
不对,他立刻就否定了这个推测,因为声音传来的方向,与地道出口的位置截然相反。
“文烈必须被枪毙!我们都要他去死!简杨……简杨……杨杨……我的……啊——!”
简杨瞄了他一眼,“唰”地抽出他手心里的刀刃,走到门旁,握紧刀柄,背靠墙壁,聚精会神地听着不远处的动静。
步伐沉稳,训练有素,有装备,有枪……
简铭锋趴在地上,捂着被捅穿了的手掌呻吟。
“别动!警察!”
“里面的人出来!手放在脑后!”
警察?
那么就应该是……
然而无意间回头瞥见的一抹墨绿色让简杨瞳孔瞬间紧缩。简铭锋用完好无损的左手握住一颗小小的手榴弹,送到嘴边,用牙齿咬着铁环扯出引信,最后,“啪”的一声扣在心口。
男人笑得狰狞。
简杨猛地弹跳而起,不顾一切地扑向门口。
赵柏还没来得及看清屋子里到底有什么,就突然被一个黑影给扑倒在了地上。
“轰——!”
爆炸冲击波袭来,伴随着的还有满天乱飞的弹片和碎渣。赵柏被一个人死死压在地上。火热的胸膛紧紧相贴,熟悉的触感让赵柏心脏差点当场停跳。
他张了张嘴,从喉咙里喊出对方的名字,但“嗡嗡”的耳鸣声让他无法听见任何声音。他睁开眼睛,看到的只有满目的灰尘,以及眼前人一张一合的嘴唇。
他抱住身上人颤抖着的身躯,贪婪地感受着对方规律强劲的脉搏。
“赵队!”
“叫救护车!有人受伤!”
“立即检查是否有残留爆炸物!”
“保护现场!”
简杨闭着眼睛喘息,眉头紧皱,似是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赵柏在周围人的帮助下起了身,看到了简杨血迹斑驳的后背。
赵柏如受重击,血液近乎逆流。他跪在简杨面前,抱起因他而受了伤的人,让对方趴在自己腿上,然后接过身旁警员递来的急救箱,小心翼翼地把沾到了的血的衣料一层层剪开。
“没事,”他听见简杨说,“擦伤而已。”
怀里的人刚恢复一点,就又要挣扎着站起来。赵柏紧抿着嘴唇,一下就把不听话的人给按了回去。
双氧水擦上被蹭破了皮的肌肤,简杨一激灵,像砧板上的活鱼一样胡乱扑腾了两下。
“老实点!”赵柏低喝一声,“逃跑的事还没跟你算账。”
简杨被吓得连动也不敢动了。
整个消毒包扎的过程又漫长又沉默。两人一直不发一语,直到最后缠好绷带,赵柏才放开简杨,看着他支着手臂站起来。
赵柏眨了眨布满血丝的眼睛,脱下外套,披在简杨身上,而后双手一揽,把爱人搂进怀里。
“谢谢。”嗓子里仿佛被扎进了一把钢刀,“但是,下次别这样了。”
怀中人不语,片刻,才闷闷地回了一个字:
“嗯。”
赵柏无奈地笑笑,揉揉简杨软软的颈子,语气柔和:
“答应了就好。不过现在,你得如实回答我——”
他勾起简杨的下颌,强迫对方看向自己。
“——这里发生了什么?”
第二十四章(上)
简杨从前台拿了钥匙后,就开始上楼寻找自己的房间。
电话另一边赵柏的声音响起:“你在哪?安全吗?”
“一个小旅馆。”简杨走进屋子,锁好门,拉紧窗帘,然后才坐到床上,“暂时安全。你的人很可靠。”
他把一沓厚厚的文件从衣服里拿出来,一份一份地摊开,然后拿起最上面的一份。
“赵柏,你知道‘深海计划’吗?”
“知道一点。”对方答道,“我在深蓝福利院地下看到过这四个字。”
“那是一个研究计划。”简杨边翻资料边跟赵柏说话,“而研究的主要成果,则是一种被称作‘Siren’的神经性药物。”
“Siren?海妖?”
“药如其名。”简杨顿了顿,而后继续,“根据记录,Siren在被服用或注射后,会使实验体呈现三个阶段的症状:
一、出现视、听、嗅、触幻觉,脑神经兴奋性升高,疲劳阈值降低,具体表现为疯癫、嗜睡等;
二、多种神经递质及其受体发生改变,可导致一定程度的失忆、狂躁和认知障碍;
三、抑制性神经递质生理活性降低,多巴胺持续升高。如在不同时段多次摄入Siren,实验体会对其形成成瘾性依赖。”
简杨倒抽了一口气:“简而言之,Siren就是一种除致幻、使人上瘾外,还能对神经系统造成永久伤害的毒品。”
“以上是‘深海计划’的立项书与阶段报告里所记述的主要内容。”简杨放下手上的资料,拿起另一份,拍拍封皮上的尘土。
封面上方写着“实验记录”四个字,下方则在“实验总负责人”一栏上签着“简铭锋”三个字。
“除此以外,还有一份记录了87名实验体的实验过程、数据、以及结论的实验记录。”简杨抿了一口水,润润干涩的嗓子,“大多数人在进行注射的几天后,只呈现了一到二阶段的症状,于是他们被判定为‘废弃实验体’,会在实验结束后一周内被清除;少数人当场自杀;只有两个人表现出成瘾症状,但他们都在第十次注射后因脑功能衰竭而死亡。”
“杨杨,那你呢?”
“我没事。”简杨声音平和,带着些许安抚的意味,“简铭锋说,我是‘半成品’,记录里对我的描述也是‘只呈现了一、二阶段特点的废弃品’。另外,我有什么后遗症,你也都知道。”
“那就好。”话筒另一边的人长舒了一口气,“既然所有实验体都没有表现出完整的三个阶段的特征并存活下来,那么,研究员们并没有研制出Siren的成品?”
“对。”简杨又把手里的几十页纸来回来去翻了几遍,“在第一批实验体实验失败后,整个地下实验室就被烧毁了。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进行过研究。我在被清理员处理掉之前,接到了文烈‘放火’的命令。”
“而文烈的目的,则是在警方查明真相之前,毁掉所有能证明福利院曾经进行过违禁药品研制与反人道人体实验的证据。”赵柏顺着简杨的思路分析,“这么说,文烈也是‘深海计划’的参与者?”
“这正是我接下来要说的。”简杨拿起第三份文件,边看边叙述。
“在项目准备阶段,整个项目被分为了两大部分:一是刚才说过的药物研制,这部分主要由身为教授的简铭锋负责;二则是资金筹备和其它各项工作。
由于该项研究在设备、人力、材料方面都有着一定的特殊要求,所以需要大量的资金投入,并且,又因为研究本身就是违法的,所以保密工作与上下关系疏通工作也是非常重要的一环。
于是,身为本市最高领导人之一的文烈,便被简铭锋选为了合作者。”
“有证据能证明文烈与‘深海计划’有关系?”
“有。”简杨肯定道,“文烈在协助简铭锋的同时,也在用Siren的半成品为自己牟取暴利。单是注射剂,就卖出了十几亿的利润,另外还有成品预定交易,定金合计约有七千万。至于证据——”
简杨翻了几页。
“——我这里有43份交易记录与32份预定合约的原件,每一份上面都有文烈和买家的亲笔签名。”
“买家都是什么身份的人?”
“各个领域的人和团体都有。”简杨压低了声音,“不过大多是政客、政治团体、以及战乱地区武装组织等。当然也有一些黑道和商人,他们大概是打算把Siren当作新型毒品来售卖。”
简杨把散落的文件一一整理好,而后深呼吸一口。
“除了这些可作为的证据的纸质文件以外,我手里还有一些白色药片。”简杨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暗色药瓶,拿到话筒旁边晃了晃,“你在往黑盒子里藏戒指的时候应该看到过。药是从李程、律权彦等人身上拿到的。我怀疑,这些也是Siren半成品。”
“我知道了。还有其它证据吗?”
“暂时没有。”简杨把摆在床上的东西都收回衣服里,然后起身,走到窗户旁边,掀开窗帘一角,“我会想办法把这些东西送到你手里。”
“我去接你。”对方语气变得略微强硬。
“没必要。”斩钉截铁,“你先把你那边该做的准备做好,我不想让这件事出任何差错。”
对方沉默,似是在犹豫,半晌,简杨才听到他开口:
“好,我听你的。”
简杨不自觉地嘴角弯了弯。他望着街对面阴暗处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的两个人,摸了摸手里的刀子。
已经追来了,他默念道,必须尽快转移。
“对了,杨杨,最后一个问题,”就在简杨迈开步子打算离开时,话筒里突然又传来了声音,“你是在哪里找到这些文件的?”
“静安墓园。”简杨怔了怔,迟疑了几秒,最终还是决定说出口,“文件是那里的看门人交给我的。看门人还说,从两年前开始,简铭锋每周都会来一次墓园,在某个人的墓碑上放一束百合花。”
“……对不起。”
“没关系。”简杨轻声道,“我要挂电话了,你注意安全。”
“你也是,”赵柏的语气显得有些沉重,“注意安全。”
走出旅馆后,简杨便又回到了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他假装正在漫不经心地独自散步,实则密切注意着身后跟着的几条尾巴。
一共三个人,一个在旁边的商店里,一个在右后方,还有一个在百货大楼楼顶。
——是狙击手。
于是简杨便快速地走向了百货大楼的屋檐正下方,贴着墙壁徐徐前进,走到一个小小的岔路口时,他就倏地钻进了一个又窄又黑的小巷子里。
地面上跟踪他的两人见目标换了路线,就直直地跟了上去。两人一人从巷口进入,另一人从别路包抄,一副要把目标怼在巷子深处干掉的架势。
不料第一个人刚走到一半,就被从天而降的一名黑衣人一掌劈晕。第二个人也未能幸免,在另一名黑衣人的铁掌之下,只抽搐了一秒,就口吐白沫倒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简杨则正掐着狙击手的脖子,连眼睛都没眨,就“咣”的一声把对方的脑袋往天台栏杆上一撞。
两位门神先生一起走到简杨面前,对着简杨和园丁先生比了个“OK”的手势。
简杨点点头。四人再次分散开来。
虽说简杨一路上都会时不时地遇上几个拦路的人,但在三位保镖先生的保护下,他还是平安无事地走到了护城河外围。他摸了摸怀里厚重的文件袋,又抬头望了望城内排排高楼大厦。
远处市局大楼上镶着的警徽反着金光,照得人近乎睁不开眼睛。
过了护城河,就是城中心,简杨想,只要能顺利到达市局,那么就可以给这一切划上一个句号。
然而天不遂人愿,他才刚迈出半步,某处就传来了“砰!”的一声响动。
一颗子弹高速划过脸颊。
简杨瞳孔紧缩,瞬间就压低了身子,冲到河岸的围栏后面。
人群开始骚动起来。大喊声与尖叫声此起彼伏,远处还不断有好奇的群众向河边张望。
简杨喘了一口气,试探性地举起手臂晃了晃。
“砰!”、“砰!”两声在耳畔炸裂,伴随着的还有密集的脚步声和呵斥声。简杨咬紧牙关,蹲在掩体后,用听觉和视觉确认持枪人的大致数量。
不是我一个人能对付得了的,甚至,四个人也不能。简杨判断道。
他本以为,文烈身为议员,应该会把C市的安全稳定放在首位,而不会做出当街开枪这种扰乱秩序徒增恐慌的行为。
事实却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文烈为了能把他这个证人和他身上的证据一起埋进坟墓里,已经走到了不择手段不惜代价的地步。
看来,若无其事地走过护城河是不太可能了,更别说跑过去硬闯,简杨思考,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先撤回城外继续想办法。
但疯狗一样死死咬着他的人却连逃跑的机会都不给他。简杨只能躲在石栏后面。他哪怕动一下手指,都会招来一记响亮的枪响。
他们大概是想先把我困住,简杨呢喃道,等到确认证据原件在我手上以后,再毁掉证据并杀死证人。
脚步声越来越近,子弹上膛的声音也稀稀拉拉地响了起来。简杨屏住呼吸,握紧刀柄,绷紧全身肌肉。
8米,7米,6米,5米……
霎时间,巨大的引擎声呼啸而来,紧接着又一阵枪声响起。见敌方注意力下降,简杨就趁势跳出掩体,对着其中一人就是一刀。
一辆别克“唰”地刹在了简杨面前,车里探出两杆枪,对着追杀者就是一通乱射。简杨拔出红刀子,又顺势踹了一脚,最后在子弹的掩护下,拉开车门上了车。
车上端着枪的是两位门神先生,而坐在驾驶座上的则是园丁先生。只见园丁先生瞄了刚上车的简杨一眼,就立刻踩下油门猛打方向盘。
四人飞快地撤出护城河岸,在枪林弹雨中钻进一条阴暗的小道里。
刺鼻的硝烟味萦绕在身边。简杨擦干手上的血,清理掉刀子上的污迹,然后向后靠在座椅背上,下意识地抚了抚左手中指指根上环着的钻戒。
每当心神不宁时,这枚戒指总能带给他一种难以言说的安心感,就好像沙漠中饥渴的旅人见到海市蜃楼一样。即便看见的是毫无意义的虚幻景象,也能让他感到一阵短暂的慰藉。
简杨深吸一口气,望了望车窗外飞驰而过的一座座高楼。夜色四合,唯有点点街灯照亮着前行的路。
“先在城外找个落脚点休息。”简杨思索片刻,而后对园丁先生说,“他们恐怕已经把整个护城河都围起来了,短时间内大概不会有突破口。”
园丁先生的墨镜镜片闪了闪。
车开了约有一小时,四人便到达了一个偏僻的小县城里。简杨下车,找了一家位置较为隐蔽的民宿,勘查了一阵子确定安全以后,才让园丁先生停好了车,自己则进门交费拿钥匙。
吃完晚饭,简杨就困得连眼皮都抬不起来了。他走回房间,躺上床,把证据文件都紧紧裹在怀里,沉沉地入了睡。
一夜无梦,或者应该说——半夜无梦,因为简杨只在床上睡了不到半个晚上。后半夜还没到,他就被三位保镖再次拖上了别克车。朦朦胧胧中,又听到了熟悉的枪声和皮靴踏地声。
在简杨还没缓过来神的那段时间里,车里的三位先生就已经以一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气势打退了几十个追来的和拦路的杀手。当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时,园丁先生才终于停了车,拍拍身上的灰尘,又掏出一瓶古龙水往车上喷了几下。
火药味终于被这清新的香水味给盖去了些许。简杨久逢甘霖般用力地吸了一鼻子香味,又似被呛到了似的咳嗽了几声。
他下了车,走向不远处公路边的早餐亭,买了四份早点和一份早报,然后坐回他们那辆早已千疮百孔的防弹别克里,边啃包子边看报纸。
简杨把整份报纸都浏览了一遍,然后在某一页的角落里,找到了一条仅有数十字的报道:
“有关部门调查结果显示,鼎斐集团在前年年初到去年年底之间存在部分偷税、漏税的情况,现其法定代表人文乔已被我市公安机关刑事拘留,相关涉案人员正在接受调查。”
简杨喝了一口豆浆,扔掉了报纸。
之后便是一段漫无目的的旅程。园丁先生和两位门神先生轮流开车,带着简杨东躲西藏。简杨则抱紧了怀里的东西,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手里的戒指,双目近乎失神。
他不知该去往何方,更不知该如何打破这个僵局。追杀者就如幽灵一般,一直追他到天涯海角,不见他尸骨决不罢休。
简杨想过给赵柏打电话,但深思熟虑后却悄悄放下了手机。他知道,赵柏一旦了解到他的处境,那么就算是开直升机也会不顾一切地把他接回去,但他不能让赵柏这么做。
制衡势力,再一点点瓦解文家,直到把文家的产业和人脉都从这座城市的核心中剔除出去以后,公检法才能安心地把文家掌权人文烈逮捕并送上法庭。保护伞只要多存在一个,让文烈得到公正裁决的机会就少一分。
简杨知道,身处风暴中心的赵柏其实和自己一样,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两人中一旦其中一人脱离计划轨道或死亡,那么这起案件就会像十六年前时一样,被永远埋在暗无天日的地皮底下。
他不想因为贪图一时的安宁而葬送这个让真相浮出水面的机会。
更何况,他凝视着手里这枚耀眼的钻戒,想,更何况,这是我唯一一次能让未来的自己正大光明地活在世上……和赵柏一起正大光明地活在世上的机会。
为此,他就必须把物证和人证——也就是他自己,完好无损地交到赵柏手上,而且要掩人耳目。
他边用指腹摩挲着戒指边在脑海里搜寻着送达的办法。微凉的钻戒贴在温热的肌肤上。不经意间,手指点入了指环内侧。
简杨倒吸了一口气,指尖细微的凹凸感让他不禁颤抖起来。他好似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赶忙抽出手指,拿出手电,让光芒聚焦在方才摸到的地方。
泛着银光的戒指内侧,赫然刻着一行漆黑的小字。若不细看,只会认为那不过是装饰用的小小沟壑。
“C1569-B8-A7-H3-52.”
这是一个地址!
简杨从储物箱里抽出一张地图,拿出一支笔,在图上画了几个方框后,就把地图举到了园丁先生面前。
“去这里。”他指着地图上圈着的一个地方,目光坚定。
园丁先生默默踩了一脚油门。
但是,地址的最后一个“52”又是什么意思?简杨想了一路,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由于这个密码的前四组数字字母组合已经指向了一个确切的地点,其末尾的“52”就显得多余起来。
然而,绝对不可能是多余的,简杨思忖道,既然赵柏把“52”刻了上去,那么这个数字就一定是有着某种特殊意义的。
十几分钟后,简杨就见到了目的地的招牌——“千惠银行”。
他心里揣着疑问,在三位保镖先生的跟随下走进了银行。银行大厅宽阔敞亮,但全然没有普通银行的繁忙热闹。整个大厅里只有柜台前有两名工作人员。至于顾客,则除了他们四个人以外再无其他。
简杨站在门口,茫然失措。
一名工作人员见状,迅速迎了上来:“简先生,您好。”
简杨吓了一大跳,满怀戒备地瞪视着眼前人。
工作人员微笑:“请不要惊讶,因为您的姓名和相貌已经在我们这里做过登记,所以千惠银行所有员工都能认出您。”
登记?
未等简杨再开口,工作人员就自顾自地继续道:
“赵柏先生目前已在我行租赁上百个保险柜。请问您要开哪一个?”
简杨表情僵了僵,嘴角抽搐了一下,幽幽地吐出三个字:
“五十二?”
工作人员侧身,做了个“请随我来”的手势。
简杨从墙上密密麻麻的一排排柜子里找到了标有“52”的那个。他在电子锁上按了指纹,扫了虹膜之后,才听到“滴”的一下柜门打开的声音。
柜子里却并不是空的,狭小的空间被一摞纸占去了一大半。简杨用了好几分钟才把保险柜里放着的纸一张不落地拿了出来。视线扫到其中一张上时,他就忽然怔住了。
“房地产证?”
简杨不由自主地纸上印着的字念了出来。他又往后翻了几页,才发现这房地产证上写的居然是他和赵柏两个人的名字。
心猛然“咯噔”一声。
简杨慌忙把其它几张纸也都看了一遍,发现这些多半都是房产证和支票,还有一些股权协议、证券、以及许多他看不懂的合同。其上写的名字要么就是“简杨”,要么就是“简杨”和“赵柏”两个。
手微微颤抖。
简杨接着向下翻。他本以为柜子里放的应该全是资金和不动产,但是被压在最下面的黑袋子里的几份文件,却彻底震撼了他的内心。
公安调查报告、司法鉴定报告、案情分析报告……每一份报告都清清楚楚地说明了他曾经的所作所为。简杨心里早就明白,倘若这个袋子里的证据被呈递到检察院,那么自己就只有死路一条。
但是,没有。
这世上最能威胁到他的东西,现在就平平静静地躺在他面前,不是在文烈手上,不是在检察院里,更不是在法庭上。安排了这一切的人最终把所有的选择都平铺在他眼前,让他自己掌握对自己生命和未来的主宰权。
一时间,简杨竟觉得难以呼吸。
简杨注视着手中的文件,大口大口地抽着气,用尽全身力气压下手指,攥紧纸沿,力道大得近乎要将其撕碎吞噬。
僵硬的双手缓缓抬起,抬到与柜底平齐。简杨阖上酸涩的眼睛,一鼓作气,用力把一整沓纸都塞了回去。
心脏止不住地鼓动。一股热流不断冲撞着胸膛,叫嚣着喷薄而出。简杨木然地张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简杨低下头,眸子黯淡。他解开风衣,拿出被他一直藏在衣服里面的,他承诺过要完完整整地交给赵柏的Siren样本和证据文件。
他先把五个药瓶送进了保险柜里,而后把文件按份分开,再小心翼翼地一份一份放进柜子里。
小小的柜子很快就被塞得满满当当。
简杨最后又向里瞥了一眼,然后关上柜门,“咔哒”一声落锁。
他怔怔地望着眼前被他亲手锁上的柜子,半晌,才动了动沉重的双腿,晃晃悠悠地往外走。恍惚中,他又回到了接待大厅。大厅里依旧冷清肃静。简杨不禁打了个寒颤,搓搓双手,才继续向着门口走去。
工作人员跟上前来:“请问还需要其它帮助吗?”
简杨摇摇头,后又似想到了什么似的,叫住工作人员:“麻烦帮我拿点打印纸。”
他用手指比了个长度:“大概这么厚就够。”
简杨走出千惠银行时,手里依旧抱着一个和外表和之前的别无二致的文件袋,只不过这次里面的内容,已变成了一堆毫无意义的废纸。
他上了车,把袋子放在身侧,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
赵柏在感觉到口袋里的手机震动时,正叼着烟坐在警车里等人。他皱了皱眉,但还是拿出手机,用余光扫了一眼来电信息。
赵柏一激灵,脑袋差点撞车顶上。
于是他便赶忙开门下了车,给车里的宋佳撂下一句“现场暂时交给你”,在几位同事或担忧或鄙夷的目光下逃出了行动区域。
“喂,杨杨?”他气都还没喘过来就接通了电话,“怎么了,还好吗?”
对方在这一瞬间似是哽咽了一下。
“我很好。”声音平淡,“上次跟你说的东西我放好了,在千惠银行。”
“哎?”
“文烈那边的人现在还认为证据依然在我手上。在他们察觉到之前,务必尽快取走。”
“好,那……”
“再见。”
赵柏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被简杨无情地挂断了电话。他虽然能理解简杨可能正在忙碌或有其它更重要的事情,但对方刚才电话中的语气却让赵柏感觉简杨在刻意掩饰着什么。
赵柏看了看手机,又回想了一遍简杨说过的话,而后决定打回去问个清楚。
“嘟”声响了六次后,赵柏才得以再次听见简杨那略微沙哑的冷淡声线。
“还有事?”
赵柏思考了几秒,觉得对待简杨这种又敏锐又心事重的别扭鬼,单刀直入并不能收到最佳的效果,所以他选择旁敲侧击。
“嗯,”假装闲聊,“你去了千惠银行?”
电话另一边一片死寂。
“杨杨,你……”赵柏试探道,“看见那些礼物了?”
“礼物?”
小宝贝可算是开了金口。
“对,保险柜里我父母准备的聘……咳咳,咳咳咳,”赵柏清了清嗓子,遮遮掩掩道,“就是礼物。”
对方又沉寂了一阵,答道:
“看见了。”
“本想等该定的事都定好再告诉你,没想到被你提前发现了。” 赵柏笑了笑,声线柔和,“不过,咱们父母那辈人你也知道。他们不懂什么浪漫,只认为最好的东西就是钱。”
“你要是喜欢,那就留着,要是不喜欢,咱就……”赵柏故意把话筒拿到嘴边,又压低了声音, “就全卖了,然后去月球办场婚礼。”
“嗯,”清冽的嗓音抚慰着听者的耳膜,“好。”
“好……什么?”
“都好。”
赵柏傻了。他本想说些情话撩撩他这个不坦率的小爱人,没想到对方两个字就给他撩了回来。他感到自己脸上有些发烫,脑子里很多想说的话窜来窜去,到最后竟不知该讲什么合适。
“我……”
“我……”
两人仿佛心有灵犀,闷着的时候同时闷着,出声的时候又撞到一起。赵柏无奈地笑了一声,谦让道:
“你先说。”
对方喘了一口气。
“我决定出庭作证。”
尾声
尾声
赵柏倚在车旁,目不转睛地盯着不远处的学校大门。
门前的立柱上,镶着一个巨大的徽章,徽章中央点着一抹银白色,形状似麋鹿,周围则环绕着翠绿的橄榄枝,枝杈由鹿角处向其身后伸展,绕过尾端,再于前蹄骤然停顿,形成一个标准的“C”字。
——这里是C大校门口。
天色渐晚。赵柏时不时地瞄一眼腕表,而后便又把视线移了回去。约莫一小时以后,他才在大门处看到了他等待已久的身影。
赵柏迎了上去。
简杨手上抱着一沓材料,脚步虚浮,精神恍惚,一见赵柏,眸子里就闪过一丝亮色,但很快就被疲惫与困倦所盖去。
赵柏揽住简杨的腰,半拖半抱地把人塞进了车里,然后自己也上了车,系上安全带。
“你等多久了?”身边的声音近乎轻不可闻。
“没多久。”赵柏边往后看边倒车,倒出来以后又瞥了一眼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人,“课题组的工作很累?”
“结题,忙。”简杨把脑袋靠在椅背的靠垫上,闭上眼睛,“教授很严格,学生水平不太够,助教就要多做一点事。”
说罢,他又睁开眼睛,压低了声音:
“‘4.5案’的进展?”
4月5日是警方公布深蓝福利院详细案情的日期,所以媒体便将该案简称为“4.5案”,久而久之,大多数人就都叫顺了口。
“一审终身监禁,二审驳回上诉。”赵柏道,“这是主谋的判决结果,其他人的都大同小异。判决下达得很快,多亏了你出庭作证。”
简杨唇角勾了勾。
“但是,”赵柏吸了一口气,面色凝重,“在羁押转移过程中,一伙人袭击了押运车,文烈趁机逃逸。”
赵柏转了一下方向盘,驶入府前街。
“三天后,警方收到消息,说一艘客轮已于公海停滞超过4时。我们带人上去的时候,发现船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具尸体。”
“是文烈?”
“对。”赵柏肯定道,“经DNA对比,鉴定组给出的结论是死者为文烈。并且……”
他嘲弄似的冷笑一声:
“尸体烂得不成样子,仅有的几处完好的皮肤上也布满了刀伤和鞭痕,法医说,他是先被绑上凌迟,然后再用重锤砸死的。”
“仇杀。”简杨轻声道,“黑道,或者武装组织。文烈收了那些人千万定金,却没有向他们提供Siren的成品,一旦脱离国家的庇护,被千刀万剐也不奇怪。”
车在熟悉的楼门前停下,赵柏按开车门,对简杨道:
“你先上去,我得停车。”
简杨点点头,解开安全带,开门下了车。
“4.5案”一审结束后,两人曾在熙园住过一阵子。但后来因为简杨要到大学工作,赵柏就帮他修好水管,收拾好杂物,再擦好地板,和他一起住进了这个离工作单位近一点的小房子里。
赵柏停好车,在夜幕星光中走回了家。飒飒凉风扑面而来,带着晚秋特有的清朗气息。
一年前,他就在这个季节里,认识了简杨。
半年前,他和简杨订婚,准备等尘埃落定后,再办一场婚礼。
至于现在,赵柏不禁笑了笑,想,所有事情都准备好了,就差两位主角到场。
拾级而上,赵柏推开家门,昏黄的灯光照在脸上。他只望了一眼沙发上熟睡着的爱人,便关上门挂好大衣,洗洗手走进了厨房。
赵柏打开锅盖,热气带着米饭的香气喷薄而出。他按开油烟机,揭开早已切好的各类食材的保鲜膜,涮好锅,准备好调料后,就开始噼里啪啦地炒菜。
每炒好一个菜,他就立刻盛到盘子里,端到茶几上,放到简杨鼻子旁边。于是在他炒完第三个菜时,刚一踏进客厅,就把正偷吃的小宝贝给逮了个正着。
简杨眨眨眼睛,“咕噜”一声赶紧把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汤汁顺着嘴角流下来。
赵柏差点把手里的盘子给笑掉了。
他走回厨房,拿了两个碗和两双筷子,放到桌子上,然后又把电饭煲抱到客厅,给两个人分别盛了一大碗米饭。
“杨杨,”赵柏凝视着简杨,眼中尽是温柔的笑意,“下次过节,咱们一起去旅个游?”
正文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