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喻天年又一次被烫醒了。

    间隔太短,他连药名都还没来得及忘,写了个便笺请服务员替他买来。不久酒店经理亲自送来了,又要了阿玄的身份证查验了一遍。确认床上那皱着脸昏睡的人的确已成年后,经理道歉离开,眼神难免有些复杂。

    阿玄这次更加严重,浑身淤青在白皙皮肤上很刺眼,惨白的嘴唇上干起一层皮,有道很深的口子结了血痂。下面就更不堪入目,精液肠液混着血迹黏糊糊得泥泞了屁股、腿根和后腰,床单上也有一大滩。被里里外外清理了一遍他都无知无觉,只迷迷糊糊地哼唧着,听不清内容。

    他一直睡,隔一会儿会睁一睁眼,挣扎着要醒,但体力撑不住,很快就会再陷入极不安稳的梦境。喻天年不错眼地看着他,一次一次地给他上药,擦掉他一身一身的冷汗,在他稍有意识时一口一口渡给他糖盐水。

    阿玄能够彻底醒来是在第三天早晨。挣脱了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的坠落,他的头痛得像里面有洋娃娃和小熊在跳舞,下意识伸手抓,什么也没抓到。

    怕自己其实还在坠落,他心慌得不行,四处看去,用散得像蛋花一样的脑子拼命辨别眼前的情景。

    下坠,看不到头的黑暗。

    高处,无力阻拦的迈步。

    俯视和仰视,不同的视角来回切换,一会儿是旁观者一会儿不是,乱七八糟。

    唯一不变的只有恐惧,无论跌落的是自己还是别人,恐惧都如海水,滔滔不绝地从四面八方涌来,令人窒息。

    可……在冰冷的海底,他好像感受到了温热的气息。

    他艰难地咽了好几下才终于咽下口唾液,苦涩里有丝若有似无的甜。费力地将自己撑起一些,胳膊碰到了什么,他摸过去,然后大口喘息着将木天使从床头拿到了手中。心里稍微踏实了些,尖锐的耳鸣逐渐消退,他听到了说话的声音。

    是喻天年,他压低了的声音隔着门,断断续续的不太清楚。

    “……我会交接……不,没事……刚给李总打过电话……等批复的邮件……有问题……找我,先这样。”

    喻天年在窗帘缝隙里看到阿玄醒来,立马挂断电话进了屋。走得很急,踢到凳子发出刺耳的一声,转瞬就到了床边,却又不知要说什么做什么,与阿玄四目相对了一会儿,才去倒了杯温水。

    阿玄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对他眯起眼睛,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嘴唇上立时又绷出一道口子,他却好像丝毫没觉得疼。

    喻天年被他笑得心尖一颤,不自在地放下水杯,硬邦邦道:“我叫他们送点粥过来。”

    阿玄很乖,即便没有力气更没有胃口,但喂到嘴边的他都会竭力吃下去,没什么神采的眼眸里全是依赖。

    同样的情景又重演了,喻天年心情很复杂,恼自己也恼阿玄。他不明白这个孩子为什么总是在该怪他的时候反而甜软乖巧,甚至在咽完粥后还要艰难地将脸颊凑过来蹭一蹭他的手背。

    他看着阿玄,动了动嘴唇,没说出什么,于是阿玄又蹭了一下。

    “咳……我要去拿药。”

    喻天年逃开阿玄那仿佛等待割蜜的成熟蜂巢般沉甸甸甜蜜蜜的目光,但很快又回来了,喂阿玄吃了药,冷冰冰地让他再睡会儿。

    阿玄却轻轻叫了他一声,说:“我还想要……”

    “要什……”喻天年反应了一下后眉头立马拧了起来。

    不要命了吗?!

    “要睡会儿……”阿玄眼巴巴看他脸色,连忙懂事改口,一只手从被子下伸出来,轻轻勾住了他一根手指。

    好转了的阿玄变得非常黏人,时刻都要能触碰到喻天年,就算睡着了也要勾到一根手指,否则便会惊醒。不知死活的求欢仍时有发生,只是怯生生的,不像平日那么骚浪得浑然天成,不仅撩不起欲望来,反而像块冷硬的糕点,让人哽着吐不出咽不下。

    可即便在这样毫无温情可言的气氛里,喻天年到底也还是顺了阿玄几次。性器搁在阿玄口中,任阿玄如获至宝般周全伺候,将吸吮出的精液当琼浆玉液似的急急咽下。而他垂眸看两个发旋儿上上下下动着,面无表情。

    他是想折断那一双被汗浸湿的翅膀的,可它们在皮肉里,他无从下手。

    *

    小长假前一天,阿玄总算可以出门。

    三只狗都有点儿激动,姿态各异地绕着他来回打转,sasa直接在他身边坐下了,摆开要畅谈的架势。

    而他靠着sasa,歪头看喻天年打电话。

    电话里的小郑沉默了很久。

    她完全没有即将放假的喜悦,准确地说,她的心情比以往连续加班时要差得多。喻总离职的事已经定了,虽然大领导给人力转审批邮件的时候“同意”二字后面缀了六个感叹号。

    公司这么些人里,喻总绝对是最能让人放心的那一类。作为下属他执行力强,想的多问的少,做的多说的少;作为领导他要求提得明白分工分得清楚,关键点把得稳,其他事情上不锱铢必较。他或许不会在各种会议上出风头,可他从来没让事情在他和他的队伍里出过纰漏,像一根定海神针,好像永远在那里似的。

    谁也不会想到喻总十年里第一次休假便不再回来了,与领导打电话辞职时领导隔了好一会儿才听明白,尤其在得知他没下家后便更加难以置信。

    小郑也是一样,她终于还是没忍住问他说走就走的原因。

    “个人原因。”喻天年言简意赅,与给领导的是一个答案。只是这答案未免无赖,刨不出根问不出底也不容质疑。

    “……”小郑第一次在与喻总通话中沉默这么久,她素来不会浪费他的时间。或许是再来往不了几次了,喻总也任她沉默,不追问不挂断,听筒里传来安静的呼吸声。

    “那……”她总算想起自己还能再说些什么了,“您什么时候回来办手续?交接多久?”

    “不回去了,”喻天年从坐在水边的阿玄身上收回视线,“手续已经在办了,交接邮件我刚发出去,抄送你了,一会儿你看一下。李总那边我再电话跟他细说……我手头的工作你比较了解,最近要辛苦你帮忙了,有什么不清楚的都随时找我。”

    小郑最终是没话说了,挂断电话后她怔怔点开邮箱,邮件长得不像出自喻总之手,但仔细看其实一如既往的简练,只不过内容实在太多,条分缕析地把手头的业务交代了个清清楚楚,要紧的死线和要注意的重点难点都高亮出来,连什么事儿要找谁都区分了不同颜色。他在公司做的最后一件工作如同他这些年来做的每一件,全面详尽而又简单明白。很快邮件下就有了几个回复,小郑也敲了个“收到”,后面却再也敲不出来字了。她趴在桌上想:也太假惺惺了,还说有问题随时联系,交代那么清楚,傻子才有问题啊。

    噗通……

    阿玄把一颗石子扔进水里,待喻天年走近坐下,咬着嘴唇道:“你打电话不用走那么远,我不会出声的。而且我也听不懂,你放心。”

    见喻天年只随便“嗯”一声便不回答了,他低下头,把sasa搂得紧了些才又问:“你是不是要……回去了?”

    “回哪儿去?”

    喻天年问出这句话后自己怔了一怔。

    阿玄也有些意外,略一顿,才说:“你家……你的生活。”

    他等待喻天年的回答,有些忐忑地撸着sasa,直到把sasa撸疼了,“汪”一声跑开去,他才无所依仗地抬眼,正对上一道燃烧着的目光。

    喻天年对阿玄的恨意始于刹那前的那个问题——片刻的空白后,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没有可以“回”的地方了。

    他的生活?

    他的生活明明堪称毫无瑕疵,完美如直通天际的宽阔大道。

    他满足于他舒适的小房子和办公室,工作得心应手,收入保衣食无忧,没有人需要去操心,也没有事需要去筹划,没有不开心,甚至没有想要更开心,别人提起要许愿时从来都无愿可许。

    可就在一分钟以前,一切都无声崩塌了。

    通天大道成了深夜中的死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好像有蛰伏的野兽,再也按捺不住,只等他一回去就张开血盆大口,把他啃食干净。

    喻天年又恨又怕,死死盯着阿玄。

    他凭什么一脸无辜?

    喻天年答非所问道:“你别想就这么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