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阿玄常做噩梦,拧着脸挣扎,十分害怕,连含混的梦话都急切得很,不停叫“爸爸”。不用多敏感便猜得出他必定不是顺风顺水长到这么大的。并非仅为爱上早亡的有妇之夫,两年前他就已经受波折,尽管他看上去并不多愁善感,反而时常表现得如同稚童,没心没肺,根本不像一个青少年。

    喻天年怕碰疼阿玄的伤疤,只能在他无意识地呼唤自己时抱他,给他依靠。

    在背上轻拍的温暖大手使阿玄呼吸慢慢平静下来,心也终于不再要跳出喉咙了,只是恐惧还没完全撤走,像退潮后留在岸上的臭鱼烂虾。

    他恍惚问到:“你的好房子会给我住吧?”

    “嗯?”喻天年不明就里,但迎着他湿漉漉的眼睛,还是吻在他濡湿的额发上,应道:“给你住,但我没有很好的房子。”

    “很好,你的房子很好……”阿玄终于安心了。

    大概因为噩梦,到了夜里尽管已经很疲倦,阿玄也不想睡,搂着喻天年没完没了接吻,上气不接下气,最终说起话来像刚跑完马拉松那样喘着断断续续:“爸爸,你能在N市待多久啊?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我可以在那里工作。”喻天年说。那一瞬间他忽然想起阿玄在花田里的样子,假做开车,说浪迹天涯很浪漫,家永远在春天。

    “真的?”阿玄惊喜脱口,他本来已经有跟随喻天年决定去处的念头了。

    他知道很少有人可以像自己这样乱漂,难免好奇喻天年的家人。

    “我父母?”喻天年脑袋里没有这条线,每次提起都会有一瞬间空白,“我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阿玄没听懂这是什么意思,按说他们的年龄应该不会再在路上,况且电话总还是能打。

    “十几年没联系过了,”喻天年给出答案,“他们说当没生过我。”

    他说得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

    断绝关系的原因简单又老套,阿玄却想了解每个细节:“那你为什么要和他们说?是交了男朋友?”

    “我没有男朋友,”喻天年依然语无波澜,“是别人告诉他们的。”

    “谁?”

    “老师。”

    “怎么老师都爱狗拿耗子?”阿玄皱起眉头,“那老师又怎么知道的?”

    喻天年说:“我告诉他的。”

    阿玄难以想象喻天年竟曾是什么都跟老师报告的小跟班,这一个隐藏设定并没有木匠那样适合他,于是追问为什么告诉老师的口吻都带上嫌弃,忘了刚还求人和自己不分开了。

    “好像没什么原因,”喻天年仔细回想,一点点吹着记忆深处的灰尘,捋出头绪,“我那时和他关系不错,他教数学,很有热情,我们经常讨论问题,他二十几岁,有时候会和我一起去食堂,也聊几句,可能就是随口告诉他了吧,具体情况我想不起来了。”

    “然后呢?”

    “然后他就家访了,让我妈不能只看我成绩好就觉得万事大吉了,要多关心我。高三那年春节我妈正好回来,挺巧的。”

    阿玄把老师一通臭骂,他骂人很粗鄙,有很多脏话,但口吻像个鹦鹉学舌的小孩子。喻天年听来觉得很可爱,这样在黑暗中拥抱着讲各自的琐碎于他也很新奇,每个毛孔都通透舒服,于是声音愈发温柔,道:“可能被吓到了,那时候我不懂考虑别人的感受。而且他觉得那是为我好,要拉我一把,让我’改邪归正’。他很关心学生。”

    “哦?是你掰他掰得太急了吧?”阿玄没意识到自己整个人都酸了,那样的温柔的语气拿来回忆一个人也太不合适了,“老男人有什么好喜欢的?”

    他忘了正搂着自己的是个更老的老男人。

    喻天年一愣:“我没有掰他。”

    阿玄却心存芥蒂了,问到后来那老师去了县中学时轻蔑哼一声道:“该!”

    也不知道正常调任去省内最繁华的县有哪里值得落井下石。

    宁静的夜色和两道呼吸里,喻天年忽然很矛盾。他为自己度过的那么多乏味的日子感到可惜,又觉得即便独自乏味再久,能在这样一个夜里被怀里这小孩子听一听也很值了。

    他其实也很想听一听阿玄的过往,想必会比自己的精彩千万倍。只是想起阿玄的梦魇,他最终还是没有开口,他希望他至少今夜能安睡。

    “喻天年。”静了很久后阿玄又叫他。

    “嗯?”

    “现在你可以有个男朋友吗?”

    喻天年愣住,他没有想过自己会有男朋友,一时间以为自己已经开始做梦了。而后来他更分不清是不是梦,在他说了“好”后,阿玄又叫他“爸爸”,痴缠着想要。

    床很稳,在上面极尽缠绵也不会发出声音,光裸的皮肤蹭在用久了的棉质床单上,感觉像在被抚摸。

    喻天年袒露自己任他宠爱的小孩骑在身上撒野,感受着臀后层层叠叠的温柔袭击。鼻尖、睫毛、脸颊、唇瓣……还有挺翘的小肉棒,每一种触感都是那样恰当,相得益彰得交织着,胜过他见过最完美的模型。

    小孩很快骑出一脑门汗,他便宠溺地趴平身子要小孩休息,于是小孩也就趴平了,盖在他身上如一张温暖柔软的小被子。一夜醒来,小被子又成了抱枕,乖乖待在宽大怀抱里,打着小呼噜。

    在睡梦中紧紧拥抱似乎是他们的本能,从两年前第一次见面时就存在了。那是喻天年记忆中第一次与人同床共枕,早上醒来看到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时吓了一跳,立刻就想往外推。但怀里人像是有感应一样又向他靠了靠,让他失了先机,就此溃不成军了。

    *

    阿玄确定自己被骗是在喻天年公司楼下,喻天年虽然在离职时赔了钱,但既然回来了还是想把公司的电脑还回去。他坐在一楼的咖啡厅等,没一会儿就见人出电梯,步履轻快,笑意盈盈。刚起身迎上去,就见另一部电梯里出来一个女孩,张望一圈,很快锁定目标,快走几步,开口叫:“喻总。”

    小郑很惊讶,男人回头时脸上没来得及收的是她,乃至全公司从未见过的生动表情:“啊,小郑,你好。”

    “……喻总,”她怔怔重复。她其实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只是听人说见到喻总就匆忙跑了下来,未及反应已不合时宜地开始向他汇报工作:“之前您提出的数据问题,还有提议去妇幼医院调研的事已经推进了,很有收获,对问题的原因我们有了一些思路,前几天开会时业务部门很认可,还有之前B组的模型也调整过了,系数——”

    “小郑,”喻天年有些不好意思地打断她,“这些不要再跟我讲,我离职了。”

    “啊……”小郑停住,想应该再说句什么的时候看到一个白净漂亮的男孩子走到了男人身边,亲昵地靠着他看自己,“这……这位是……”

    “是我……”喻天年看向阿玄,为他想一个头衔。

    阿玄却先开口:“男朋友。”他总算没在这时叫“爸爸”。

    而喻天年已经想好了答案——他是自己的小男孩。

    喻天年不自觉弯了眉眼,几秒才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对小郑告别:“谢谢你以往的辛劳,祝你顺利,再联系。”

    *

    “小秘书很漂亮啊喻总,”出了办公楼,阿玄站住脚步,“卖保险卖得很气派哦。”

    他早该知道的,那样一个连运动都只会选能独自进行的,平时只爱弄一大堆谁也不明白的数字的人,卖东西恐怕早饿死了。

    “她不是我的小秘书,”喻天年忍笑,“我也不怎么气派。”

    “哼!”

    阿玄恼他把自己当小孩儿哄,不理他了,扬着下巴走在前面。而他愉悦地跟着,问:“饿了没有?”

    正当入夏,顺着市政公园走,怡人并且触景生情。他们第一次见面就是这样走。

    阿玄心情也很好,已经慢下脚步给自己铺台阶了:“能不饿吗?你给我吃的不是挂面就是速冻水饺。”

    他埋怨喻天年不是个好主人,喻天年赶快举起白旗,拿出手机搜大餐一个个征求意见,任他嫌这个嫌那个,最后决定去市一中附近的豆捞店。

    豆捞不起眼,但地位稳固,两年没上门依旧客似云来。

    喻天年怕阿玄饿坏了,拿了号先领人去买零食垫肚子,走进校门口的便利店时,心情很奇妙。

    他一边把阿玄念叨的山楂卷山核桃巧克力挨个放进购物篮里,一边问:“还要吃什么?”

    “那个……”阿玄却凑近他耳边吹气,下巴往柜台指。那是戳成刺猬的棒棒糖。坏小孩捉弄老实人很上瘾,接着说:“买那个就什么别的都不要了,你把我喂得很饱。”

    !!!

    老男人耳朵都要烧起来,差点拿不稳篮子,连货架上的小蛋糕都碰到地上,连忙弯腰去捡,很狼狈。坏小孩得逞了,笑嘻嘻跑去柜台,挑了根巧克力味的棒棒糖,回头看,老男人在货架后面不出来。

    他在那一瞬间又有些腿软,从第一次起那个看似无聊刻板的男人就让他在无与伦比的快活中沉醉沦陷。

    甚至不想去吃豆捞了,他去拿润滑剂,回来一天两夜已经把老男人的存货耗尽了。他又犹豫要不要拿一盒套,其实无套最好,在上在下他都喜欢内射,无奈事后太麻烦。

    正怪肠道暴殄天物,他面前便有了片阴影。有人过来了,他往旁边错开一步,让那人先结账,一抬头,却正与一个老相识对上了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