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林老师的话像惊雷,直直劈在了喻天年心上,不只一道,几乎是刹那间就让他那一团软肉血肉模糊,连呼吸都疼。

    他的Angel,他的小男孩,没有爸爸了。

    他忽然醍醐灌顶,毛茸茸的脑袋顶原本不是只给自己摸的,而那个摸他的人不在了。

    他没有深刻地死别过,连想也没想过,死亡对他来说只是各种口径的统计结果,是模型里的一个重要参数,他甚至连“死亡是停止呼吸”的认识也没有,在他的认知里,“死亡”是总和“全残”共同考虑的概念……可就是在这一刻,他明白了死亡是什么。

    而死亡竟还不够。

    是怎样的一个父亲会自私到跳楼,让自己的孩子一次次在梦魇里重复那无助的失重呢?

    又是为什么要让这个小孩遇上另一个跳楼的人?

    在得知那个人跳楼时他的阿玄原来在经受这样的折磨啊,而他竟对他说“你爸爸摔成肉泥了”!

    痛苦让喻天年愤怒到眼前一片血色,甚至觉得自己只有炸成一地碎片才能好受些。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有些摇晃,阿玄几乎握不住他冰块一样的手指。

    “爸爸……爸爸……”阿玄无意识轻声唤,死死抓住他。

    阿玄很害怕,他一辈子都在害怕,但唯有这一次是真正不敢面对。他无法想象喻天年见到窥视自己的怪物。

    “……改呀……小年……爸爸……”林主任的声音还在响,落在他耳朵里断断续续听不清楚,可他紧张地看喻天年,焦心他已掌握全部。其实他忘了,林主任能说的已经都说了。

    他竭尽全力想要挪动身体拉喻天年离开,却不设防忽然被喻天年带得一个趔趄——

    喻天年像忽然爆发的火山,竟一拳朝林主任的脸砸了过去。

    “小年……小年……”林主任的声音混在一阵突如其来的陌生嘈杂中。阿玄觉得头很晕,眼前的景象像喝醉酒似的变了形,他唯一的清醒就是紧握喻天年的手。

    晕眩并没有持续多久,阿玄很快好一些了,这才发觉他们已经到了店外的空地,周围有两三个人提防着他们再动,而林主任还在店里,被另两个人扶着。

    林主任的眼镜掉了,平日梳得很整齐的头发支棱着,一手胡乱用纸巾堵着口鼻。有人问他情况,他只是敷衍着摆手,始终望向门外。

    阿玄的手被回握起来,握得很紧。喻天年与他对上了目光,那眼神让他安心,有人会带着他离开了。

    然而刚一迈开步子,林主任又远远喊了一声:“小年!”

    他的声音很急,好像要说的话已经攒了十几年:“你别走小年,你不要你爹妈了吗?他们很想你啊!他们一直都很想你啊,只要你改——”

    “不要了。”喻天年头也没回。

    *

    豆捞店确实红火,二人回去的时候居然才轮到号,只是在便利店买的东西都扔在那里了,食欲也不再那样好。有很多事就是这样,途径一番波折,到头来不知是为了什么。

    点了个套餐,很快就上了桌,喻天年给阿玄烫菜,默然无话。他不知道说什么,手里的动作是机械性的,像小孩的安抚奶嘴。

    先开口的倒是阿玄,尽管也经过了无数次欲言又止:“他不是……不是因为我……”

    “我知道。”喻天年心如刀绞。

    “他答应过我的……”阿玄满眼的委屈让人想替他痛苦,央求道,“我不想要他,我要你,我喜欢你做我爸爸,下次你生我好不好?”

    他太为难人了,可喻天年应对他的小心翼翼只能缴械:“好。”

    阿玄是一只流浪狗,要一根干骨头就好了,哪怕是假的。他挂着眼泪笑:“你真好。”

    胃被清甜的汤滋润过,两人的心情都平静了很多。阿玄呼呼吹着气,为了让小碗里一直有位置放不停多出来的菜而有点儿急,额上一层细细的汗。

    他看上去吃得很香,是家长一定会喜欢的样子,可其实他心猿意马。透过薄薄的雾气偷偷看着为自己忙碌的男人,纠结着吃完,终于决定把自己知道的说出来。

    “你想你父母吗?”阿玄问。

    “不想。”喻天年答。

    阿玄有一大颗眼泪砸进了面前的小碗里。

    他不相信。从“不记得”到“不想”,他都不相信。

    他认为“不记得”是喻天年那颗好用的大脑对自己的保护,而“不想”,是对他的保护。

    如果没有自己,喻天年和这唯一有过友情的故人相遇会是怎么一番光景呢?

    忆往昔?论如今?

    反正提起父母时总该是平静的,或许林主任言语间还能渲染出温情。

    他昨晚问过喻天年后来找没找过父母,答案是找过。

    “大学时候我给他们汇过钱,”他告诉他,“但是第二次汇的时候就销户了,上完学回来老房子也已经拆了。”

    既然如此,如今一切近在眼前,喻天年该会想要一个家吧。

    而自己让他与他应该拥有的家失之交臂。

    喻天年忽然看到低着头的阿玄不断噼啪砸下泪珠时以为这又是因为他的父亲,拿着筷子的手在空气里顿了片刻,最终放下,挪去坐到了他身边,搂着他,摸他的脑袋顶,笨拙地安慰:“不怪阿玄……阿玄是天使……我陪着阿玄……”

    “你回家去吧。”安慰声中传来阿玄带着抽噎的低语,“喻天年,你回家去吧。”

    “……什么?”

    “你爸妈都还在,就在X市,你妈妈身体很不好,他们想你好多年了,你能回去了……”阿玄的语速很快,他怕自己中途改口。

    “我说我不想。”喻天年平息下去的怒意再次上涌,明明要自己拴住他,这没心肝的小狗哪来的资格决定主人的去留。

    “没有人不想家,”阿玄摇头,“你不是也在找他们?”

    “我不是人!”喻天年气到口不择言,拍案而起。

    阿玄应该被逗笑的,他喜欢正经的老男人出错卡壳,可他此时狼狈得无暇他顾,竭尽全力才能压住喉头哽咽,说:“林书龙一直和你爸妈有联系,他真能带你回家去。”

    喻天年比他以为的更早出现在他生命中。

    那时年级里有个男生据说是同性恋,他本人不否认,对有些秀气的同学也常有挑逗的意思。那个男生长得不赖,阿玄不讨厌他,所以在放学后被他挑逗时没有受惊跑开,也没有面红耳赤,反而一手放在他屁股上,另一手抱住他的脑袋封住了他的嘴。那是一个算不得吻的吻,舌头为了伸出而伸出,刚及齿关已将那男生吓得嚎叫抽搐,奔出教室门碰到林主任时简直如蒙大赦。

    阿玄觉得索然无味,甩上书包插兜走出教室,本想说是玩笑开过头就罢了,但见林主任如临大敌的反应,反而挑眉一笑,实话实说了:“他总说喜欢我,想干我,我以为是真的啊……我没干嘛,他来摸我,我就亲了他一下。”

    后来男生家长来学校找了阿玄几次麻烦,林主任也数次苦口婆心地劝诫,眉心的川字纹深如斧凿,痛心疾首超过对任何一个打架、不学习,与老师顶撞的学生。只是阿玄不买账,听过几轮车轱辘话后连想要悔改的样子也不愿意装一装。林主任对他的油盐不进无计可施,最终拿掉眼镜,一手使劲搓了搓脸,长叹一口气,说:“你太年轻了,不懂事,以为这很酷很时髦,我理解年轻人的好奇心,但是你要考虑你的未来,还要为你的父母考虑考虑。我曾有一个学生,他那时很优秀,让我为他感到骄傲,他应该有很好的人生,可是他走了岔路,执迷不悟,连亲生父母都不要了。那一对老夫妻就他一个儿子,只有他一个亲人,现在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母亲住院都没有人照顾,过得很惨。我替他们的不孝子照顾他们,因为教不严师之过,可我再关心他们,他们也不会幸福,儿子是替代不了的。你也是父母的独生子,你父母生你养你疼你,你忍心他们那样晚景凄凉?趁你现在没走远,别再拿自己和父母的下半辈子儿戏了……”

    那时阿玄只冷笑一声。他的母亲已经不要他了,而无论对于父亲还是他自己,未来都是最不需要考虑的东西,更何况是那么遥远的未来。就像他父亲,没过多久就纵身一跃,不需要他牵挂了。

    只是他那时怎么也想不到,林主任这番话中于自己最为重要的是那得意门生不孝儿子,他将在不远的地方与他相遇。

    “所以他没骗你。”

    阿玄说完了,终于敢长长呼一口气,垂着眼眸,重新拿起筷子在空碗里扒拉起来。

    为什么就在要离开这里的最后一天遇到这个人?

    他恨得牙痒痒,却又不知道该恨谁,他总是不甘心,可此刻却连不甘心也没有了,他只能颓丧地等着,说不清是坦然还是忐忑,像只漂漂荡荡的小船。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边有了动静,他在被拢入一个温暖怀抱的瞬间哭出了声。哪怕还没离开,归来的感觉也美好得无与伦比。

    喻天年揉他的头发,想把这可怜的小狗揉到心里去,用柔软的绳子将他牢牢捆好,使他不再那样让人不省心。

    “我真得不想。”喻天年又一次重复,耐心而温柔,像每晚给小孩讲同一个哄睡故事的爸爸。

    他一个人长大,在长大以前就习惯了一个人,父母于他像个每年碰一两面并做个简要汇报的巡查领导,不比陌生人熟悉几分。林老师这番话,更能让他心生波澜的反而是阿玄,大致一算,他们的初遇竟是在阿玄父亲死后不久。

    “我不需要什么团聚,也从来没想过要回什么家。”喻天年第一次细细梳理自己的想法,只想让阿玄相信他的确凉薄至此,“我那时候找他们不是因为我想他们,我只是觉得他们生下我,我该有回馈,既然他们不要,那就算了。”

    他的鼻子连着额头都是一片酸麻,明明他不怕失去,可品尝失去滋味的却是他的小男孩。而他抚慰的方法只能是告诉他:“我不是一定要找到他们,否则X市就这么大,我不可能十几年找不到。我不想念他们,也不需要他们,我不是’本该有很好的人生’……”

    他捧起阿玄的脸要他看着他,说:“我的人生确实很好。”

    阿玄的眼睛肿成了两颗桃核,他望着喻天年,逐渐笑开,桃核成了两条弯弯的缝。

    他齉着鼻子,虔诚道:“我爱你,喻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