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阿玄室友的几屏消息拼起来,那位夫人的身影就浮现眼前了。

    那活脱脱是个疯子,枯瘦得让人生怕把她扯碎了,力气却大得吓人,接连挣脱几个保安,又搡倒几个学生冲上了宿舍楼。她好像没什么目标,看到哪间寝室没锁门便冲进去,锁门的她也要锤几下踹两脚。可她又分明目标明确,口中始终叫着撒玄青,混沌的眼睛寻找着他的身影。

    室友发来的语音一点开便是凄厉的叫喊,刺穿未散的旖旎水汽,简直不像人类能发出来的,让人不自觉打寒噤。

    “操!”喻天年先回过神,恨不得立即把那人从地底下拉出来再杀一回。

    人刚死的时候这女人就骚扰阿玄,那时是刚受刺激,算是情有可原,可明明已经偃旗息鼓了,怎么好好的就忽然又发作起来了?

    喻天年眉头紧锁,发觉挂在自己手臂上的小孩体温在这一瞬间便低了许多,冰凉的皮肤上覆着更冰凉的汗,随着他筛糠似的摆子落下。

    阿玄已经站不住了,脸色煞白,全无血色的嘴唇勉强碰在一起,发出变了调子的声音:“你听,你听她说什么?”

    喻天年每听女人喊一声阿玄的名字便觉得头盖骨上被凿出了个窟窿,脑浆都快被阴森森的风吹得结冰了,要去辨认她究竟还喊了些什么如同酷刑。

    而酷刑终不止如此,喻天年蓦地瞪大双眼转过头去看阿玄。他的手臂始终撑着阿玄,可阿玄仍瘫坐在了地上。

    “她要我还她女儿是不是……她女儿怎么了?是不是,是不是……”

    “不是……不是……”喻天年艰难地扯动嘴唇。

    他知道阿玄问的是什么,他比阿玄还要怕。如果再有人跳楼,那会把他家小孩儿细弱的神经给跳断的!更何况那还是那个人的女儿。

    嗡……手机又是一震。那好像一块火炭,阿玄根本不敢看便将它扔给了喻天年。

    它对喻天年来说同样烫手,好在喻天年总算看到了屏幕上显示的名字是sasa。“是姐姐啊阿玄,”他不觉放松些许,“不怕,是姐姐。”

    然而阿玄已经吓坏了,缩在他怀里,察觉到电话靠近便把头扭开,缩得更紧。

    “阿玄……阿玄……”女声穿过线路和空气,总算进了小孩的耳朵,让小孩的眼眸亮了亮。他终于意识到电话那头并不是催命符了,喻天年这才敢把手机调成扬声。

    “阿玄……”被放大后的女声更显沉厚,与几分钟前的“赛车手”人设相去甚远。她应该是已经知道有事发生了,大概也猜到阿玄此时想与她说话却怎么也发不出声的状况,只温柔耐心地唤他,并不催促。

    喻天年不断轻拍阿玄脊背,吻他头顶,仍无法止住小孩的抽噎。他万万舍不得逼小孩,可这个当口总要做些什么。那疯婆子看上去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们至少要知道事情原委。

    思及此,他只得替阿玄出声,一声“姐姐”叫出口,也顾不上其他了。

    那头稍微一顿,竟轻轻笑了,旋即道:“好。”

    喻天年不知这句“好”是什么意思,好在姐姐不等他回应便又开口讲了始末:“学校刚刚找不到阿玄给我打电话,说有人去闹,但又不清楚具体情况。怎么回事你们知道吗?是局长老婆?阿玄现在怎么样?”

    “好像是……那个人的女儿出什么事儿了,阿玄……他很难过……”

    “我知道了,”姐姐不疾不徐道,倒好像对事情如此抓马的走向并不意外,“我现在去学校看看,请你陪着他。”

    姐姐说完便挂断了,喻天年并不知道她对此事了解到何种程度,又是何种态度,可她让他稍感安心。他将室友的消息全都转发给姐姐后放下手机,双手托着阿玄去床上。几分钟的工夫,小孩就像被抽干了,喻天年甚至感觉他轻了许多。

    他希望阿玄能睡一会儿,但想到他只能去噩梦中躲避噩梦,便又说不出什么,只得拿被子包裹他。这是出于本能,小孩洗过澡还没穿衣服,赤裸的身体让他显得更脆弱。

    没想到阿玄忽然清醒过来,开始挣扎:“我要去学校!我的衣服呢?我要去学校!”

    “姐姐已经去了,”喻天年按住他,“你听见姐姐说的了,她先去看看情况。”

    “姐姐不能去!”阿玄却异常坚持,“不能让她一个人去!”

    自认识以来,他唯有这句话说得最掷地有声,尽管在巨大的恐惧下语调奇怪得像僵尸在行走。喻天年毫不怀疑就算姐姐身处火海阿玄也会去陪她,只是他不明白姐姐去学校一趟能有什么麻烦,他甚至敏锐地有了一种莫名奇妙的预感——姐姐总游走在火海边缘,她与阿玄面对着同一片梦魇。

    阿玄挣脱了被子的束缚,三两下套上衣服,甚至没去抽屉里拿干净内裤,挂着空挡便往外跑,喻天年赶紧跟上。

    算了,总要面对事情才能彻底解决。况且他也想知道阿玄的事,无论如何,他只要陪着阿玄就行了。

    *

    办公室里有几位年龄相仿的女人,但撒术一眼就辨认出了谁是那位局长夫人。她披头散发,双目赤红,是上了街路人会绕着走的一副模样,才听撒术表明身份便蹦起身要朝她扑过去。她听不得“撒玄青”三个字,那是她一切灾祸的源头。

    总算这次好几名教职工都有所准备,堪堪将她摁住,连声道:“女士别冲动,有话好好说。”

    可她哪能听得进去?尖叫着要撒玄青本人来,别藏头露尾,敢害人命就不要怕报应。老师们拦着她要她冷静,却都想躲得远远的,怕耳朵聋了,也怕下一秒她就要喷出一口血。最镇定的反而是撒术,坐下后便静静地看着局长夫人癫狂,像对峙又不像对峙。直到夫人撑着腿大口喘息,不得已停止撕心裂肺的嚎叫,她才看着她问:“撒玄青是怎么害人性命的呢?李女士?”

    撒术知晓对局长的死,阿玄充其量算条导火索,或许不能将自己完全择出去,却绝对不能被扣上这么大一口破锅,她的小天使会扛不住的。她不能任所有人被先哭闹起来的“弱者”带着情绪走,而要在最开始就把事情始末摊开来。

    然而夫人显然没能听懂她的话,或者说,下意识逃避了她真正想问的意思,只一味痛哭咒骂撒玄青不得好死,害她丈夫又害她幼女,毁她家庭。

    “我女儿才九岁啊!她现在躺在医院,医生说,医生说她,她要留下一辈子的残疾啊,我的云逸,我的云逸才九岁啊!”

    夫人疯疯癫癫闹了半天,此时方才说出一句算得上完整的话。一个崩溃的母亲如此哭诉,一声一声都戳在人心窝里,抓着夫人的老师们不自觉轻了手劲儿,有女老师红了眼眶。

    撒术等得很耐心,安静地递水递纸巾,夫人自然全都打掉,她并不恼,直到夫人再一次不得不停下手扶心口大喘气,才又问一遍:“李女士,您还没说,撒玄青做了什么,是怎么害您家人的。”

    她将“怎么”二字咬得略重,有老师的注意力跟着回到了这事本身,却也有老师对她摇头摆手,拧着眉,不齿她如此欺负一个可怜的母亲。

    “你不知道那贱货做了什么?”可怜人厉声反问到。不要脸的撒家人怎么还能问出“怎么”?明明撒玄青那录像与她的悲剧之间画着清清楚楚的箭头,明摆着的事还要她怎么说清楚“怎么”?她恨这姓撒的女人安静的挑衅,使劲挣脱老师们的阻拦要来抽她这家传的厚脸皮。

    撒术偏头躲过夫人的袭击,却仍被指甲刮到,面颊上一道痕迹,从白转红,有些火辣辣。她摸了一下,没有发怒,只说:“李女士,请你冷静一点,我理解你的心情,但这样解决不了问题。”

    “你他妈理解个屁!”局长夫人悲愤欲绝时,与市井泼妇也就没了差别,唾沫星子乱飞,拼命往前挣,势要挠花眼前人的脸。

    撒术忽然站起身来,吓了老师们一跳,以为这位也要发疯,没拉夫人的人纷纷去拉她。然而她起身后依旧平静,好像只是觉得整个屋里就自己坐着不大礼貌。她朗声道:“李女士现在的情绪大概不能把事情讲清楚,既然如此,我来说吧。”

    她没理会夫人快要戳到她鼻子上的颤巍巍的手指头,和说不出是哭还是笑的表情,往边上撤了一步继续说:“李女士女儿的事我不清楚,撒玄青也不清楚,一会儿还需要李女士来解释,我只说我们知道的部分。不知道各位老师听没听说过前段时间XX局万志飞副局长的事,这位李女士是万副局长的夫人。”

    此言一出,立即便有老师露出了然的神情。万副局那事儿刚过去没多久,桃色是非本就博人眼球,又因他本人就是N大校友,在教职工间早是茶余饭后的谈资。果然撒术下一句“另一个人是我弟弟”印证了众人的猜测。

    “你承认了就好,承认了还不让那个贱货出来?”夫人笑起来,阴冷又凄厉,“他把我们害成这样还想藏着?”

    “我弟弟不会藏,没有错为什么要藏着,”撒术看着夫人,问她,“但你想他怎样呢?”

    夫人一怔,她竟没想过自己究竟想怎样,只得抓住前半句话不放,又痛骂撒玄青坏事做尽,做姐姐的居然还当众撇清,实在臭不要脸,丧尽天良。

    撒术听出来了,在场教职工也听出来了,局长夫人闹这一场,实则只是在发泄情绪。可就是这样才最棘手,只发泄情绪便要逃避问题,没有问题就无法解决。学工处老师头痛欲裂,撒术更不能让她把事情越搅越乱。

    “既然李女士你没有想好撒玄青该负什么样的责任,那就由学校各位老师一起评一评吧。撒术截断夫人无休止的缥缈控诉,道:“撒玄青和万副局发生过关系是事实,我们从没想否认,但我们不能承担万副局长去世的责任,我弟弟也是受害者——”

    “他是受害者?你放屁!他是杀人凶手!你不要脸!”夫人刚缓过一口气,听到这话立马想要抡一耳光在撒术脸上,好在一个老师及时拦住了,挣扎间,她这局长夫人居然“呸”得啐了一口唾沫在撒术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