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啊!!!”

    小小一间办公室里,所有人的头皮都是麻的,连同整片脊背都成了玻璃,在被人用尖钉不停滑过。就连走廊里和隔壁屋子里的人也都起了鸡皮疙瘩,厚重门扉在这样尖厉的叫喊面前像纸一样。阿玄当即攥紧了喻天年的手指,而喻天年心悸得厉害,这一声叫比刚才“卖屁股的贱货”、“有人生没人养的野种”之类的辱骂来得更简单粗暴,直截了当地凌虐着他们的感官。

    唯有撒术没被击倒,她依然站得笔直,冷冷地面对夫人,使夫人不仅像个疯子,还像只蝼蚁。

    夫人哭了,她已经不太容易流出眼泪了,所以闹了这么久才哭出来,眼睛红得好像在流血。

    “你们听她说的什么?!她说什么啊?她害了人还来咒我女儿啊!”她指着撒术控诉,看着周围的老师,希望大家眼睛雪亮,看清楚撒家人的丑恶嘴脸,帮她讨回公道。可那嗓子嘶哑难听,让最靠近她的几个人更不自觉向后倒了倒。

    这当然又刺激了夫人敏感的神经,她骂学校故意包庇,更拼命地甩开抓着她的手,喊出自家父兄的名头,要让“你们”负责,喷了学工处那位老师一脸。咬牙切齿的模样让人分不清她究竟是在拿父兄压人,还是在连父兄一起唾骂。

    混乱间到底还是让夫人挣脱了,她向撒术扑去,要狠狠抽她。撒术闪避开往门口走,不想再陪她出演闹剧,这没有意义。她会和阿玄整理好手头的证据,单独向学校把事情始末解释清楚,如果夫人不依不饶,她会考虑带阿玄离开。阿玄可以暂时不读书,只要他能少一些压力。

    不知是因为身型小还是肾上腺素水平过高,夫人灵活得很,一屋子人左扑右挡竟还是让她靠近了撒术。撒术手已经放在了门把上,刚把门打开一点又不情愿往回撤了一步,却恰巧有老师追过来阻拦夫人,正好挡住了她。眼看避无可避,夫人的巴掌就要落在撒术脸上,撒术再抬手去挡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就是在那一秒,门的另一边伸了一只大手进来,钳制住夫人的手腕。之后门全开了,一个脸色很不好的高大男人出现,再听一声“姐”,男人身后露出一个少年的身影,今天这场闹剧的主角到了。

    *

    教职工们大都不认识撒玄青,事有突变,都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那少年是谁。

    只是……那男人又是谁啊?

    要说他是父亲则显得年轻了,说是哥哥又不太像,年龄和替姐姐保驾的样子倒是像姐夫,可还是哪里奇怪。

    老师们各有重点,局长夫人却不会,看清来人后,她便把撒术抛在了脑后,尖叫一声就又要朝撒玄青扑过去,双眼都冒着怨愤的光。可她忘了自己的手腕落进别人掌中了,更没想到此时手腕一处的钳制竟比方才几位老师的控制更牢固,她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整个人看上去像被绑在打开开关的电椅上。

    喻天年穿过走廊的那一路已被恶劣的咒骂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乱蹦的心脏痛得他咬牙。他的右手捏了个紧紧的拳头,牵着阿玄的左手却极力克制住了,仍轻轻与小孩儿勾着手指。要冷静,他想,阿玄那样机灵,姐姐更是会全力护着他,没什么可担心,自己不要露面也不要讲话,最好就在外面不进去,以免再给他带来什么麻烦。他以为自己能做到,可在办公室门打开的一瞬间,看到差点落下的那一巴掌,他却立马就失去了理智,险些要将手里的腕子捏碎。

    那一巴掌落在姐姐脸上与落在阿玄脸上是一样的,而他不能允许它发生。

    “放开我!”夫人大喝,她的注意力这才集中到这个男人身上,“你是谁?你们是一伙的……”

    她挣扎间又是成串的污秽揣测出口,男人却并不理会,手上丝毫不松力气,脸上也没有表情,唇线平直,像被拉好了拉链,让人联想到神秘而忠诚的护卫。

    撒玄青走到撒术身边,将她向身后微微一揽,向老师们打过招呼后便静静看夫人。

    方才撒术来时的一幕好像又在她弟弟身上重演了,姐弟两是一样的目光,像审视又含悲悯,因为有很多情绪,所以反而让人看不清楚,显得漠然,若不是已经自我介绍过是正主,在场众人会以为他只是在瞧个与己无关的热闹。

    学工处的老师首先回想起自己该干什么,叫他:“撒玄青,你先说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吧。”虽然撒术已经说过一遍,但正主既然来了,还是应该再问清楚些。

    撒玄青看了看老师,之后视线落到了那握着夫人手腕的男人身上,那男人也看他。

    他说:“我和他,约过。”

    “约过什么?”

    “约,约炮,一夜情,不,两夜。”

    就在个把小时以前,他还在同男人随便开玩笑。他约过人,当过网黄,最私密的样子就在网上让人观赏……可那些都过去了,他知道男人不会真得气他,他们只看当下,而当下他恨不得和男人长成一副身体,永远血肉相融。可只这么一会儿工夫,一切就都不一样了,他竟有了悔不当初的感觉。他从小就与姐姐相约无论做了什么都不要后悔,他一直都遵守约定。只是在这样宠爱他的人,这样毫无保留,无论他想要什么,说出来的,没说出来的,全都干干脆脆给他的人面前,他怎么还能做到坦然面对因自己跟别人性交惹出来的烂摊子?在夫人不停口地骂他“不要脸”的背景音里,他羞愧万分,又害怕又委屈,很想扑进他的怀里哭一场,求他不要同自己计较,自己现在和以后都是他一个人的小狗,只要他不生气难过,自己什么惩罚都愿意受的。

    可他不能,既不能不说话,也不能低头表现出羞愧和悔恨。在这个场合,他不能留下任何能让人将责任归在他头上的把柄,他知道自己担不住,姐姐也担不住。

    他再不敢去看那个男人了,只死死盯着学工处的老师,那张一本正经的国字脸能最大程度地让他不去乱想。

    “那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学工处的国字脸老师问到。

    “我不认识他。”

    “不认识?”

    “我只和他见过两次。”

    “见过两次也不认识?”

    “对,见面只是……不会聊别的。”

    对话不停被打断,老师不得不停下来请夫人留点时间给学校先了解情况,一会儿会再认真听她的说法。自然得不到配合,老师只能在一片辱骂声中继续问撒玄青:

    “见面一句话也不说?”

    “……会说习惯和喜好,那方面的……他说他想录下来,第二次又说想绑着我……还有……做的时候会说话。”

    “没了?”

    “嗯。”

    “那你对他一无所知?”

    “我存过他的电话号码,加过微信,但应该都不是他的常用号。”撒玄青拿出手机给老师看,一个名为liberta的账号,点开果然空无一物,“后来网上有了,那个,视频,还有新闻,我知道他叫万志飞了。”

    “啊!!”

    一个名字又引起夫人的哀鸣和一阵踢打,好在老师们这次有所防备,国字脸又加快了语速:

    “万副局长也不认识你?”

    “我没有跟他说过我的事。”

    “那……”老师朝夫人的方向偏一偏头,意思是问家属又从何得知他的身份。

    “我不确定,但我有次回来后一卡通丢了,我一直是把卡放在口袋里的。”撒玄青说,他已经想过这一点了。

    老师又去看夫人,这时应该问一问她是怎样找到撒玄青的。可夫人哪能正常交流?她只不管不顾地咒骂撒玄青臭不要脸,血口喷人,骂得不顺口时就大叫,誓不放过一屋子人的耳朵。她没法挣脱那男人,在男人不动如山却强有力的钳制下简直像只待宰的家禽。老师心知这样不合适,却也没更好的办法,无奈转回视线继续问撒玄青:

    “你为什么要跟完全不认识的人约,发生关系?”

    眼前的男孩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小许多,甚至说是发育好的初中生也会有人信。白白净净,微卷的头发稍有点长,倒也没有长到成为特征的地步,浅色柔软的衣物遮不住他浑身微颤,大眼睛湿漉漉的,却硬是忍着一滴眼泪也没流,嘴唇抿得发白。要不是刚才自己说了,那副单纯乖巧是怎么都联系不上欢场老手的。

    男孩即便在坦诚这种事时也显得很天真:“他发消息给我,我,我挺喜欢他的模样,就答应了,我那时没有男朋友。约这个,大都是不认识的人。”

    他的目光一直飘向从没开口说过话的那个男人,却又有些躲闪,国字脸老师敏锐得捕捉到了他那句“我那时没有男朋友”。他不动声色地端详那个男人,相信了男孩说的“挺喜欢他的模样”,男人与万副局长年龄相仿,都是不苟言笑的冷面庞。

    他又问:“你拿了他的钱吗?”

    “没有。”

    “那你为什么会同意录像和……那种……绑着你的要求?”

    撒玄青抬头看老师,似乎不明白这算什么问题,想了想道:“很多人喜欢录这个,也有很多人喜欢用道具。”

    “所以是因为你喜欢?”

    “他喜欢,我不讨厌,所以答应配合他。”

    “那这两次之后你们还有过联系吗?也包括网上和电话联系。”

    “没有。后来那次,我不喜欢,以后不想再和他约了,所以把他拖了黑名单。”

    “那……他女儿是怎么回事?”

    老师说出“女儿”二字时有些紧张地去看夫人,生怕她再受刺激。但夫人显然已经气力难支,只徒然地晃着手腕,口中怨骂里又夹杂了极温柔极哀伤的“云逸……我的云逸”……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有女儿。”男孩眼里的神色蓦地黯淡了,他低下头,但很快又转向了夫人。他毫不理会她对自己的敌意,殷切地问,“你的女儿怎么了?”

    夫人一双眼满含血泪,抬头看他,凄厉叫出声来:“你还我云逸,你还我的女儿啊……”

    她好像索命的冤魂,喻天年不禁将她攥得更紧了,动动手臂想将她拉离小孩远一些,撒术也握住了小孩的手,想要他闭上眼睛不看她那可怕的模样。

    男孩执拗地盯着夫人等她的回答,尽管其实那并没有意义,他知道一个父亲跳了楼的孩子会做怎样的噩梦,他猜得到最坏的结果并能绝对得感同身受。他只是在等一个宣判,等万分之一的意料之外。

    可宣判最终没有给他意外。

    在老师们各样安抚引导和劝说下,夫人总算说出她的女儿是吃错了药,她盯着撒玄青嘶吼:“要不是你,她不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