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阿玄心里没有别人。
喻天年简直难以形容在办公室听到阿玄说他只和那个局长见过两面时的心情。他想过阿玄因为爱那个人所以不介意他有家庭,他甚至想过他们“在一起”是因为阿玄倾心而主动追求,他担心一个已经死去的恋人才是阿玄心中他永远无法动摇的丰碑……可阿玄居然连认都不认识那个人!在听阿玄说到拖黑了那个人时,他险些笑出来。
他蹭着阿玄的脑袋顶说:“阿玄,你是我一个人的,我太高兴了,阿玄,我知道你现在很害怕很难过,我不应该,可是我好开心……”
开心?
阿玄这才知道这蠢笨的男人心里藏了多大的秘密!
他如此误解,以为自己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备选,竟依然能给他那么好的爱。
“爸爸……爸爸……你不怪我吗?”阿玄在喻天年的怀里来回磨蹭,享受幸福带来的茫然,想把兜里的糖全都掏给他吃,“我真爱你啊爸爸……喻天年,阿玄是你一个人的……”
这一夜他们没完没了的互相抚摸亲吻,从发旋到脚心,还有长薄茧的手指和翅膀上的每一片羽毛。没有进入,却比任何性爱都更水乳交融。阿玄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还在母体中的肉团,又像连身体都还没形成,只是一湾流动的意识,完全放松的舒适是他短短的人生中丝毫不曾体验过的。
他在一个接一个吻中见缝插针地告诉喻天年,阿玄心里只有他,也只和他做,以后都是他一个人的,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命都是他的……及至睡着,他都还在梦里不断呓语。
喻天年听他哼哼唧唧地诉衷肠,舍不得让他自说自话,搂着他答“我知道了”答了大半夜。也睡着后梦到自己是一台答录机,小主人阿玄只给他录了一句话——“阿玄是我的天使呀!”
那是非常飞扬活泼的口吻,末了还有咯咯的笑声,小主人每说一句话他都只能以这句来答。
太羞耻了,却又开心。
他每说一次都不得不原地转好几圈,最后把自己转进了地里,小腿动不了才被羞醒了。喻天年呆呆看着天花板,手掌覆上脸,搓了两下后在掌心里笑了出来。笑完他又想看他的小主人,却没在身侧见到他的身影,心里一空想起身去找,一动才发觉小腿沉沉得发麻,再一看,他的小主人抱着他的腿蜷成一团睡得正香。
喻天年坐也坐不起来,就那么别扭地支着身子欣赏小孩的睡脸。他侧趴着,腮帮子被挤歪了,嘴嘟起来,流了一滩口水,鼾声轻轻地响,脸红扑扑的。
脸红红的……喻天年这时清醒了,逐渐察觉腿上发烫,阿玄浑身皮肤都红得厉害。一摸,果然发烧了。该是昨天吓坏了,喻天年心疼得不行,轻抽出腿,起来给小孩擦身晾温水贴降温贴。
正忙活着,有人敲门,听上去很急。他提防地走过去,看了猫眼才开门,来人竟是撒术。
撒术见了他一下子放松了,问:“阿玄呢?怎么电话打不通?”
“发烧了,还在睡,手机应该没电了。”喻天年把人让进来,低声问:“有事找他吗?”
他明显抗拒此刻叫醒阿玄的样子逗笑了撒术。她是个霸道女总裁的发型,夏日里穿一身黑也丝毫不显得闷不透气,反而像不知从哪个神秘古堡里穿来的一样,带着生人不敢逼近的高冷,还有种莫名其妙的酷。可她一旦笑起来就会弯了眉眼,非常像阿玄,很乖。
她说:“让他睡吧,昨天折腾坏了。”
这是喻天年第一次在家招待客人,非常局促,连水也忘了倒。他们家沿袭了X市那间房子的简单,平时待着很自在,阿玄和他都很喜欢,可此刻他却反省起是否过于简陋了。他亦步亦趋地跟在撒术身后走了一圈,像在恭敬一位长辈,全然忘了这“长辈”比自己还小上几岁。
“我们见过吗?”撒术忽然问他,“不算昨天。”
“没有吧?”他紧张地加了一句,“我的记性好像不太好。”
撒术看着他笑,他反应过来自己话说得很不对,有种七老八十了的感觉,想找补,又不知道怎么找补,很泄气。
“哦?我看你眼熟。”
他怕再说错话,不敢应了。这个场面太难为他了,活像是春游时去草丛里尿个尿就碰上了千军万马。
“怪不得就该进一家门。”撒术简直在以他取乐。他在阿玄口中明明是精英“喻总”,不怒自威的气质把漂亮的秘书姐姐迷得晕头转向,可聪明了,会做可不明觉厉的模型了,讲电话布置工作的时候可挥斥方遒了……谁能想到本人见了她会像一个家里忽然来陌生阿姨了的内向小朋友啊,连手都不知道该揣在哪里好了。
在活活紧张死之前,“喻总”总算福至心灵地转移了话题:“姐姐,你记下我的联系方式吧,可以随时找我。”
撒术“嗯”一声解锁手机,挑眉道:“阿玄都不叫我’姐姐’,偶尔叫个’姐’了不得了,啧,没良心。”
“不是的,他平时很把你放在心上。”
喻天年赶忙替小孩解释,又没自信能把控好和“家长”说话的度,心虚地去看撒术,却发现她看他的表情十分玩味。
撒术说:“你是真得不懂亲人之间的埋怨啊。”
喻天年茫然一瞬后反应过来自己露了短,怪自己多嘴。
撒术笑笑,又说:“或许以后你也会跟我说他整天就爱作。”
“他不作!”刚刚才决定不露短的人没忍住,话出口就又牙疼了,忙道,“姐姐,我去给你倒杯水。”
他努力从容,但黏在身上的视线像蜘蛛网一样让他免不了束手束脚。
撒术毫不收敛地观察他,看他烧水洗杯子泡茶的动作明明都十分娴熟,做来却很僵硬,配上那高大强壮的身影,显得有点蠢。他不知道阿玄决定以后和这样一个人生活是个怎样的选择。阿玄和她都不适合“走心”,这是他们从小以来的共识,所以阿玄告诉她他恋爱了的那天,她取消了一个会议,在家呆坐了大半天。
她接过喻天年递来的杯子,水温很适宜。男人是雄性特征非常明显的长相,骨量重,棱角分明,高低错落,一双眼睛可称得上剑眉星目,偏偏看她的眼神温和纯粹,比她弟弟更小似的。对着这样的目光,她连一句“你是认真和阿玄在一起的吗”也问不出来。
想了想,她换了另个话题:“我去看过那个孩子了。”
喻天年的注意力有些分散,他正在透过玻璃杯里的水看撒术左手掌心里的一颗被光影折射得有些变形的苹果。那应该也是个纹身,或许是和阿玄的翅膀一起纹的,真奇怪,原来还能在掌心纹身的吗……
“嗯?”他迟了片刻才听清撒术说了什么,却立即反应过来“那孩子”是谁,赶忙问,“她怎么样?”
昨天到现在,阿玄一句都没有提过那个孩子,但喻天年知道他心里有多记挂她。在岩溪时他就记挂她,那时他以为那是爱屋及乌,如今知道了,那原来是同病相怜。他本也在想打听那孩子情况的办法,她与阿玄的冥冥联系使他希望她健康平安,像从来没有过一个有野心却没担当的,怯懦的父亲。
可喻天年的理智知道现实不遂人愿,九岁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并不是容易“不小心”吃错药的年纪。果然,撒术在告诉他小女孩儿因为服用大量精神类药物造成多个器官严重受损,至今没有醒过来的情况后又说:“她是在前天凌晨被送到医院抢救的。”
撒术停在这里没再继续,但喻天年和她很在一个频道,他听得明白,那不是一个小孩在家肆意玩闹的时间,精神类药物也不该是她随时都能接触到的,除非是她提前做了准备。
他把脸埋进了掌心,酸涩席卷而来,撒术也放下了杯子,方才强撑出来的一点欣慰和高兴都溃散了。小女孩儿和阿玄的心上压着同样的石头,她的自杀既是不详的征兆,也是加在阿玄身上的枷锁。更何况她的灾祸里有他的身影,尽管是连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无心之举。一条命接一条命,就这样全都挂在了阿玄肩头上,就算中间绕过了九曲十八弯,经过时间的冲刷,最终会被记住的也只有起点和终点,起点是阿玄,终点是死亡。这悲剧的连结终其一生也不会消失,或许到最后就连阿玄自己也会忘记在这之间他受过的委屈,会忘记自己和那位局长只见过两面,和那小女孩甚至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可阿玄,他何其无辜啊!
喻天年又悲又愤,忽而高高抬起手掌想往下拍,可最终落到桌面上还是轻得没发出什么声音来。
“阿玄不会有事的……”他喃喃,“他很坚强,他很快就会好了……”
撒术沉默地看他,想,她的阿玄比他想象的还要坚强,可阿玄还需要更坚强。
撒术打听到的情况中其实还有不合常理的点,可她有些摸不准,迟迟没有开口。没想到喻天年也发现了,暗自消化了小女孩儿的自杀未遂后,忽然抬头叫她:“姐姐,她是前天凌晨’吃药’的?”
撒术点头的同时深深地闭了闭眼。
在藏不住心事,容易冲动受伤,也同样容易伤愈忘却的年龄,那孩子为何在家庭巨变两个月后才忽然寻死呢?
是小女孩儿的寻死令她的母亲突然发了疯,可既然有那么多怨愤,为什么之前那么久夫人又都沉寂无声呢?
喻天年紧紧地拧起了眉:“难道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