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喻天年的猜测没能说出口,卧室里就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由远及近到了门边,然后还没等他来得及走到跟前门就开了,一具白玉似的身体一丝不挂出现了,几乎映得满屋亮堂。

    阿玄还迷糊着,歪歪扭扭走了两步就扑进了喻天年怀里,没察觉家里还有人,哼哼唧唧瞎叫,声音又软又黏。

    喻天年:!!!

    他赶忙用手臂把那不懂事的坏孩子严严实实拢起来,高大背影横在姐姐面前,心酥得掉渣,脸却已经红透了。

    撒术倒是很淡定,一手划手机一手端杯小口啜饮,待阿玄穿好衣服过来时她连眼皮都懒得抬一抬,好像早上联系不到阿玄着急的人不是她。

    阿玄也很淡定,走到她身边,也不叫人,只说:“你去坐那儿。”

    撒术看看阿玄指着的简易小板凳,又看看自己屁股下和喻天年屁股下面的一模一样的两把宽大椅子,非常想把剩下的半杯水都浇在小破孩儿头上。

    “走心”这件事已与撒术阔别半生,因此那股八十年陈酿酱香型的酸臭味儿她一口就上头。这屋里的空气她一秒都不想吸了,于是边穿鞋边说话:“我早上替你去看过她了,她吃坏了药,肝功能和肾功能会受影响,听力可能也会受损。”

    不用指名道姓,阿玄就算在低烧的昏沉中也知道“她”是谁。他靠在专座的椅背,闭着眼睛,略显粗沉的呼吸里夹了声“嗯”。

    “情况你都了解了,就不用亲自去看了,你现在去对她们对我们都不好。”撒术朝打算要送她的喻天年摆摆手,出门前最后跟阿玄交代了一句,“你知道的,她和她爸跟你都没关系,他们的事根本不会影响你。”

    她没有等阿玄回答就把门关上了,阿玄没看她,等屋里已经静下几秒,才又后知后觉似地轻轻“嗯”了一声。

    他的头向后仰着,完全放松,颈部线条漂亮得让人忍不住想去啃噬,喻天年倚墙站着呆呆看他。喻天年此时很像刚交完高考卷,还是状况频发发挥极差的那场。这种事对他来说委实是大麻烦,他曾在见到同事聊起即将“见家长”的满面红光时打心底里觉得不可思议,如今自己忐忑地全力应对过一番,竟也有种又充实又放松的感觉了。

    与阿玄有关的,到底都是甜的。

    他欣赏着,又忍不住复盘自己的表现,心里杂七杂八乱想了一阵,滋味良多,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像根小刺似地扎着他,却又想不起来,从头到尾串一遍也没什么头绪,只得作罢。他默默给自己打了个分数,心想以后多练习,成绩一定会提高的。

    他叫阿玄:“想吃点什么?”

    阿玄懒猫似地:“不想吃。”

    “多少要吃一点,下面好不好?”

    “嘿嘿嘿好呀。”

    “……”

    喻天年实在拿这小东西没办法,以后大概都要改说“下面条”才行了。

    好容易抵挡住小孩千般勾引万般调戏,伺候着吃了碗清汤面条,他本想再下楼买点水果,小孩却贴在他背上怎么也不让他出门:“不放……就不放……爸爸……说好每天看着我的……”

    没办法,只能背着人在屋里一圈圈走。家里面积小,好在东西不多,喻天年贴着墙慢慢走,走了三圈,总算又把小祖宗哄睡着了。他这才去了阳台,打开和撒术的聊天界面。

    与撒术是早上刚加的好友,此时聊天记录只有一句,是撒术离开后不久发过来的——【有事联系我。】

    他和撒术才认识,但他懂得撒术这句话说完整了应该是【有事,单独联系我。】

    而就在点了语音通话请求的一刹那,他身上那根不知扎在哪里的小刺被他找到了,他知道是哪里不对了。

    喻天年知道轻重缓急,他按下心里的种种猜测,先问:“姐姐,什么事?”

    “阿玄呢?”

    “睡着了。”

    那头果然“嗯”了一声。

    喻天年问:“她最近发生别的事了。对吗?”

    “很可能。”撒术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最开始是离家出走,私下找了挺久,月底才找到,说是去了远房亲戚家。”

    从亲戚家回来就出了事,怎么可能没有隐情?喻天年“嗯”一声,等待下文。然而撒术就此沉默了。

    “姐姐?”他有些疑惑,但旋即便敏锐地捕捉到了撒术没说的话——

    这个隐情,令人痛心到超过父亲的丑闻和纵身一跃。

    撒术从在医院的关系那里得知的是,女孩儿身上有外伤,尽管已经基本长好了,但能看得出严重远远超过日常磕碰能造成的程度。另外在这次抢救以前,就差不多是女孩儿找回来的时候,另一家医院有传言说有什么领导家的孩子被送来急救,叫了妇产科医生,不知是真是假,没两天也不了了之了。

    无论是公安方面还是医院方面,至今都没有任何准信儿出来,只有模棱两可的小道消息。除了女孩儿的家里人,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纵使撒术算得上神通广大,拼拼凑凑也就只有这些,可真相究竟是什么似乎也已经不重要了。

    一个孩子,或许以前还是朵略显蛮横任性的在温室娇养的小花,一夕之间经历她甚至无法理解的家庭巨变,很快没有了父亲,离家出走一定是奔向一个自己会觉得安全放松的去处,可谁知,再回来便连继续活下去的勇气也没有了。而她的家人,没有为她讨个公道,甚至,公安找寻这个失踪的女童为什么没走正常程序,医院的会诊又为什么不知虚实没头没尾都存在疑点。她像一颗小石子,掉进深渊,只溅起了她母亲这一颗小小的水珠。而她的母亲,临近崩溃也只敢,只能揪住一个仔细算来根本没什么关系的人闹。

    撒术的心像被扎上了死结,憋得厉害,跳不动,涨得青紫。她在等着喻天年追问她小女孩儿究竟怎么了,或者猜到小女孩儿究竟有多可怜,然后释放同情心。这样她就可以顶着“家长”的名头,斥责他不要在对方身上浪费精力,无论她们遭遇什么,也不应该欺负到阿玄头上。

    可喻天年没有追问,也没有感慨,他只问:“她’吃药’不主要是因为阿玄,对吗?”

    撒术微微一怔,失落又惊喜,沾湿了眼眶。

    上午从医院出来时,她原本想去那个亲戚家所在的村镇一趟,看看是不是能有所收获,但在路上她改变了主意。疯母亲也好残女儿也罢,无论她们经历了什么,她都没有能力去管。她要放在首位的永远是阿玄,她要保护好他。已经发生在女孩身上的不幸已无法改变,却很可能炸到他们自己,撒术太了解自己和阿玄能够承受什么又不能承受什么。世上龌龊太多,他们看不过来。

    她最终不动声色地说:“应该不是因为阿玄。”

    “那就好,那我们也不用知道太多。”

    “……嗯。”

    喻天年的冷漠超出了撒术的想象,并且冷漠得比她更坦然。此时此刻,一个比自己更“坏”的人比一个单纯聪明的人更能使撒术轻松。何况喻天年并不笨,撒术本要叮嘱他不要对阿玄提起,现下也不用再赘述。她长长舒出一口气,在电话那头无声笑了。

    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上午手忙脚乱地恭敬她,脆弱地埋起脸为阿玄难过,说阿玄很坚强,下午就凉薄冷血,明明与小女孩遭遇的可怕真相近在咫尺,却要果断收回手来绝不触碰。他的表现极端而矛盾,无论怎么看都不是个精神健全的人,可对阿玄来说,他的缺陷几乎合适如量身定制。

    撒术说:“你看好阿玄吧,我挂了。”

    及至此时喻天年终于叫住她:“姐姐,阿玄他……他的身体是不是有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