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章
阿玄最后穿了宽大的T恤牛仔裤,成了一个看不清体型步态的嘻哈少年,再戴一顶灰色的棒球帽遮住过白的皮肤和清秀五官,回头率成功降了大半,顺利地藏匿在了晚饭时间进进出出来来往往的陪护家属里。
不过即便他伪装得很不错,真出现在病房附近还是立刻就破绽百出了,眼睛老乱瞄,步子都迈不顺,一会儿顿一脚一会儿停一下,简直把“别有居心”四个字写在脸上。
喻天年在电梯旁的角落看他看得皱眉,庆幸方才进医院时灵光一闪买了一袋水果给他提着,使他此时的做贼心虚可以被解读成初次来探病时寻找病房的迷茫。
阿玄很快走出了喻天年的视线范围,喻天年却仍看着那个方向,每次电梯门打开或者楼梯间中有人走出来时他就不动声色地暗自注意,放风业务初次尝试就很上手。
电梯第三次在这层停靠时,阿玄就回来了,他答应喻天年只看一眼。
跟预想的一样,阿玄的步伐有些沉闷,狐狸见了兔子,难免悲伤。喻天年接过他手中的道具跟上他,等他说话,或者不说。
其实万云逸的实际情况并不比撒术说的,和阿玄想象的更坏。她已经醒了,很憔悴但仍能看得出是个漂亮的姑娘,大眼睛在瘦削的脸上显得更大,只可惜没有神采,像那种把两颗黑纽扣当成眼睛的布娃娃。
默默走了很久,快到家时阿玄开口了,他问:“爸爸,人为什么要出生呀?”
他问的自然不是生物或社会,人类的繁衍和文明的延续对于渺小的一个人来说毫无意义。可除了这些还能为什么呢?喻天年一手牵着他走,一手摸钥匙,仔细思考,想着想着悲从中来,不为答案,只为问题本身。
渺小的人,只会在命运不公的无助中但愿自己从没来过这世界。而阿玄不只是在问万云逸。
喻天年给小孩儿脱了鞋抱去椅子上坐好,鼻腔发酸,却只能无奈答道:“我不知道。”
阿玄望着他问:“你从来没有想过吗?”
喻天年低下头:“没有。”
“你爸爸妈妈不要你,”阿玄认真道,“也没有吗?”
“没有。”喻天年想了想,心中涌上很多细碎的感受,他想全都表达给小孩儿听,“我,生不生下来都差不多,那时候我挺好的,嗯……也没什么好的……就是我往哪里走都可以,他们其实不会影响我,我总是想不起来他们……”
他顿口拙腮,驴唇不对马嘴说了半天,说不下去只得作罢。沉默下来,又忽然想,小孩儿年轻热烈,与他的凉薄恰相反,他就算能把全部感受准确地说出来,那恐怕也全都是废话,无法安慰小孩儿,更不能解决他的疑问。
反倒是他自己有了更多疑问,挫败片刻后,他忍不住问小孩儿:“阿玄,你妈妈呢?”
喻天年的语气小心翼翼,怕戳到阿玄另外的伤疤,又怕阿玄不愿意把过往透露给他。但阿玄并没有抗拒就回答他了。他说:“我妈妈走了。”
喻天年正有些吃不准“走”的含义,又听他不屑道,“她又去祸害别人了。”
还活着,只是离开了阿玄,而阿玄厌恶她。
喻天年稍感轻松,又试探着问:“她做了什么?”
这次阿玄的脸上出现了戒备的神色,虽然只一闪便消散了。他看着喻天年的眼睛,像在权衡,之后得出了结果,咬了咬嘴唇道:“她非要嫁给我爸,非要生我,后来又要怪我爸,怪我。”
这话喻天年不太能消化,皱眉想了想才问:“你爸那时有老婆吗?”
“没有。”阿玄摇头,“不是因为她,我爸才不会结婚生孩子。”
他并非对喻天年的猜测有情绪,却也很明显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喻天年于是没再说什么,对记忆已经淡得快连虚影都没有了的父母却忽然好像有了一点点恨意。不是为没能从她们那里获得爱,而是没能拥有过大多数人过的家庭生活,鸡毛蒜皮,爱恨交织……如果他没有这样空白一片,他就不会虚长半生,仍无法对小孩儿的经年沉疴毫无概念,无法安慰他,开解他。
他轻拍阿玄的背,心里满是愧疚。
*
顺利去过一次医院后,阿玄便没法再在家呆着看小区里的小孩们了,他的心总是挂在那个无法玩耍的孩子身上。喻天年陪着他,每天站在电梯间的角落无声守候。
阿玄不再那么慌张,拎着保温桶,成了个“探病”的老资格。保温桶不全是道具,里头确实盛着粥,很香。昨天阿玄给喻天年煮粥得到夸赞,于是今天非要再煮一锅带到医院来。
阿玄是真得把万云逸当做一个很亲的人,尽管每天都只是找机会透过病房门上的玻璃看看她。万云逸跟陪护的人说话阿玄会高兴,万云逸轻轻摇头拒绝喂到嘴边的汤水他又会沮丧。如果他能为万云逸做些什么来让她开心一些,舒服一些,他自己也同样会开心一些,舒服一些。喻天年明白,所以不阻止他。他同样知道,阿玄懂得轻重,那桶粥不会真送出去。
果然,阿玄很快又回来,把保温桶往他手里一递,发起脾气:“人家病那么重,谁知道能不能吃虾啊!你也不跟我说,有没有常识?”
喻天年全盘接受这没道理的指控,等小孩儿发泄完了才问:“那她吃东西了吗?”
“没!”阿玄还有点儿气哼哼,“那个大婶削了个苹果,结果还自己吃了。”
“只有她一个人陪着?”
“对啊!”
喻天年“嗯”一声,摸摸阿玄脑袋顶,把最后一星小火苗安抚下去,问:“老师联系你了吗?”
“哦,田老师发信息了,让我这学期先别去了。”阿玄又皱起小脸,“哎呀烦死了。”
“不用考试了,不好吗?”
“只是这学期不考,下学期肯定要补考呀。我这学期学得挺好的,到时候又忘了。”
“不要紧,”喻天年说,“我再陪你看一遍。”
“那好吧。”阿玄觉得划算了,不烦了,安安静静走起路来不说话了。
喻天年顺利转移了阿玄的注意力,一路上却还暗自想事情。站在角落为阿玄放哨了这么多天,又是万分留神,有什么异常自然瞒不过他的眼睛。
陪护万云逸的始终只有一个女人,约莫五十不到,做父辈嫌老,做祖辈又年轻,何况她对万云逸周到却不亲密,看来是家里保姆。喻天年和阿玄每天在医院待的时间并不长,可无论什么时候来,竟都没见过万云逸的其他亲人。虽说这给他们行了方便,但总归会引人深想。万云逸遭受的打击让她那有头有脸的家族觉得丢脸是一回事,另一方面,恐怕那个家族也是烦扰缠身无暇他顾了。
具体什么烦扰,喻天年还需要同撒术联系,如果万家还有人要找阿玄麻烦,他们就要早有准备。
这么想着,他同小孩往家走,路上舔完了一个巧克力味的冰激凌,到家时候手里牵着的成了只小花猫。喻天年给阿玄擦了嘴,取两只碗分了保温桶里的虾贝粥,阿玄对自己的手艺很满意,刮完碗还舔净了勺子。
喻天年边洗碗边问:“想吃水蜜桃吗?我看楼下的很新鲜。”
阿玄腻着他:“不想吃,不要买。”
喻天年无奈:“那想教我打游戏?”
阿玄摇头:“教得我累死了,你太笨了,手不是很巧吗,怎么打游戏就不好用了。”
喻天年笑:“我再练练。”
“嗯,”阿玄搂着喻天年的腰点头,蹭得人一阵痒痒,软声道,“那你自己好好练啊,我去睡一会儿,我很困。”
阿玄打着哈欠往屋里走,等喻天年洗完碗收拾过厨房再轻手轻脚开卧室门看,他果然已经睡熟了。喻天年于是去阳台关好门,拨给了撒术。
“阿玄怎么样?”电话几乎是立马就接通了,那头还有旁人说话的尾音,继而是几声脚步。
喻天年赶紧让撒术安心:“他挺好的。”
“啊,”撒术语调和脚步都缓下来,“那你说。”
“最近医院还是只有那一个陪护。”
喻天年和撒术的沟通向来在一个频道,开个头就能互相明白。果然电话那头沉吟片刻后便道:“没有什么消息啊,我再去打听一下吧,不过……也不一定打听得到。”
喻天年听出撒术“不一定打听得到”的消息与自己的猜想不谋而合,有些事不一定能随着万副局长的死亡而终结。万家的人如何,同他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唯有万云逸牵动着阿玄的心,从而也牵动他的心。只是万云逸的命运,他和阿玄都无能为力。他“嗯”一声,再没什么可说。
然而就在电话挂断前一秒,撒术忽然开口叫住了他:“喻天年。”
“姐姐?”喻天年重新将电话拿回了耳边。
撒术顿了顿,问:“你觉得万云逸以后会怎么样?”
万云逸……她年纪还小,余生太漫长,谁也说不清她将途径哪里。可,就算再远的未来,好像又都能一眼望到头,她将带着终身的残疾,对原本殷实美满的家庭一次次经受的考验无可奈何,严父慈母和其他形象各异却都疼她宠她的爷爷奶奶姑舅姨婶会逐渐淡去曾经的表情,只剩下狰狞或冷漠的模糊面孔,成为让她无法安睡的噩梦。
“我不知道。”喻天年说。这一段时间以来他遇到的想不出答案的问题太多了,这些问题仿佛与他前几十年里解决过的所有问题都不在一个维度。他明白自己在这一块的空缺,可事到如今,也只能用自己那直来直去的思维凑合,再竭力组织语言试图解释清楚,“她会怎么样取决于她怎么想,我不知道她的想法,可能她自己也不知道,她还会长大,以后还会遇到别的事别的人,想法也会一直变吧。”
“那你觉得,她还会想不开吗?”撒术又问。
“我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寻死,”喻天年沉吟道,“可是我觉得,她无论怎么选都不是’想不开’。死一次也许是冲动,要再死第二次,那一定是觉得死了比活着更好,她承受那些很难,不想承受也没什么不对。”
撒术好一会儿没有声音,而后莫名其妙地笑了一声,说:“难怪你不会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