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阿玄的午觉时间不久,明明看起来睡得那么香甜,其实喻天年打完电话进卧室没一会儿就吧唧着嘴翻身转醒了。一睁眼看到有人守着,心情大好,伸手搂住人脖子,送上了香香甜甜的吻。

    身处热恋中的人,即便身上重担再重,还是难免会把日子吹出泡泡,渐变的粉,有的地方重涂了明亮的黄。有一天喻天年先“锯”完了阿玄,又锯了一套木板,再陪阿玄去医院时来回摇晃了几次腰。

    他动作很轻,但瞒不住阿玄,手立即便贴上他腰骶,问:“不舒服吗?”

    喻天年只好说:“刚才干活拉了一下。”

    阿玄很贴心:“哦,那一会儿给你买盒膏药。”

    “不用。”贴膏药明明挺正常个事儿,这时候听着却让喻天年心情低落,他顾左右而言他道,“你的书桌我晚点再做吧,你不用考试了,最近也都没看书。”

    “嗯,那你歇一歇吧,最近不要干活了。”阿玄乖巧道。喻天年愁绪万千地应一声,暗暗自卑起年纪来,正庆幸阿玄没再坚持给自己贴膏药,却听他接着说:“也不要干我了。”

    喻天年:……

    他忘了阿玄是怎么一只没脸没皮的小机灵鬼了。

    “我……我……”喻天年难得语塞词穷还想辩解,挣扎半天却还是垂头丧气地将自己的心事说了出来,“阿玄,我会老的。”

    “哦,”阿玄把保温桶换个手提,转头道,“那我也会老。”他倒是语气轻快目光炯炯,像是完全不觉得“老”是个令人唏嘘难过的概念,反倒该对其怀着无限期盼似的。

    喻天年心里不是滋味,曾几何时,他也不怕老,才没多久过去,这个字就令他肝颤了。他难以想象自己垂暮老矣时,阿玄风华正茂,会有许多人喜欢阿玄,而阿玄那样需要新鲜有趣,阿玄长着翅膀,不会永远愿意被他拴着。

    他不禁问出心中疑问:“我为什么不会害怕?”

    “嗯?”阿玄闻言眼中竟闪过一丝慌乱,但又很快镇定下来,问,“姐姐告诉你的?”

    “嗯,那天你睡着的时候。”喻天年说,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混淆视听,既不对阿玄撒谎,也不败露与撒术的单独联系,竟很有些可以开发的鸡贼。

    阿玄点点头,没有深究姐姐究竟何时乱说闲话。这个问题他很难说清楚,此时迎着喻天年探寻的目光,只得绞尽脑汁地一点点往外挤:“你……你从来不怕没意思,不怕没有人陪着你,也不怕没有人需要你……”

    他认真地数着,挖空了心思,奈何语言表达能力到此为止了,于是只能咬着嘴唇看喻天年,想下个学期该选修中文系的课补一补。

    喻天年却问:“谁说的?”

    这还需要谁说?X市家里的每一件家具每一根木头,还有他对自己唯一能寻到影子的过去斩钉截铁的那句“不要了”……他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是他与恐惧绝缘的产物啊。

    阿玄迷惑地眨眼睛,还是看喻天年。喻天年却垂下了眼眸,叹了口气,轻声道:“不是的,我都很怕。”

    “怕什么?”阿玄先是脱口,继而停住了。他明白了,面前这过了没有弱点的半辈子的老男人,现在怕没有人陪,怕不被人需要,怕垂垂老去失去力量。而这个踩在他心窝里,可以为所欲为的人正是自己。

    他成了他的弱点。

    “爸爸……”

    一腔乱七八糟的情绪翻滚半晌,阿玄才分辨出感动来。这是种他从没感受过的感动,像一床高级的鹅绒被,又软又暖,一点儿也不沉重。他喃喃叫喻天年“胆小鬼”,终于笑出声:“我保护你,你别怕……”

    喻天年揉捏阿玄耳朵,看他没心没肺的笑脸,高兴他懂得,又难免想,他是不懂的,他还想不到自己果真佝偻肩背的模样。方才觉得自己矫情,却又听他接着说:“爸爸你不要怕老,等你老了我就会多努力了。”

    喻天年:……

    “你不老我也可以多努力的。”

    喻天年:……

    “可是你最近太饥渴啦,我还在长身体呐。”

    喻天年:……

    *

    撒术果然没能打听出什么来。

    有些事就像地震,敏感的人能察觉到蛇虫鼠蚁的游蹿,但不到最后,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大街上仍车水马龙,写字楼里仍川流不息,每个人都在笑或者假笑,N市的这一场“地震”就这样默然又剧烈地发生着。耳聪目明的可能昨晚就有了小道消息,关心时事的大概会注意到今早晨报上的两行内容,广大吃瓜群众晚些才会以“XXX失联”或者“XXX被带走了”为佐餐的闲话。然而在这个白天,在N大的会客室,还没有人知道找不到局长夫人的原因,因此所有的注意力全部都集中在撒玄青身上。

    他站在屋子中间,面如死灰。

    喻天年的目光停在他身上,对学校有关部门的老师自我介绍道:“我姓喻,是他的男朋友。”

    除了上次就在场的学工处国字脸田老师外,其他老师或瞪眼或拧眉,多少都是一言难尽的神色。团委的一位女老师先开口问:“喻先生,你最近是给撒玄青买了套房子吗?”

    “什么?”喻天年没料到自己要回答问题,更不知为什么是这么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顿了顿,预感到什么,摇头道,“没有。”钱的确不是他一个人出的。

    “没有?”女老师的怀疑写在脸上,“那那套房子是他自己买的?”

    喻天年皱了皱眉,语调阴沉下来:“什么意思?”

    女老师眼尾被高高的马尾勒得上扬,法令纹又很深,一时猜不出到底多大年纪,只凭田老师打断她开口时的神态和递给她的一杯水判断她资格更老。她明显对撒玄青有看法,不知是出于性取向、私生活,亦或两者皆是,但个人看法和工作倒还分得清楚,被田老师打断便接过水杯退后一步坐了下来,不吱声了。

    田老师顶了她的缺,对喻天年略微笑了笑,道:“喻先生,看来您是没看到那个帖子吧,杨老师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判断一下那个帖子内容的真实性。”

    这件事的当事人依旧站在屋子中间,哪怕此时说话的不是他,众人视线也全落在他身上。他的脸始终铁青,嘴唇和脸是一个颜色,牙齿紧咬着。

    喻天年的确没有看那个帖子里究竟写了些什么,早上也是阿玄刚看到便接到学校电话要他过来,喻天年原本打算在路上问他是什么,可阿玄的失魂落魄比上一次更甚。喻天年无法逼问那样的阿玄,只能心神不宁地载阿玄到学校,途中又给姐姐发了消息。而阿玄直到下车前才开了口,他问:“我是疯子吗?”

    “啊?怎——”

    “我变态吗?姐姐变态吗?”

    “不——”

    “我们是不是不正常?”

    “没——”

    “我们是不是该死?”

    “你——”

    “我们根本就不该出生对不对?”

    ……

    喻天年的回答一次次被打断,继而他明白了,这几句车轱辘话在阿玄短暂的人生中大概已经转过了成千上万圈。他根本就不是在问他。

    他无比需要答案,却又无比惧怕答案。

    阿玄所有的恐惧大概全都在这一篇帖子里,喻天年几乎想立即拽过谁来打开帖子,从那一字一句里抓出折磨他的小男孩的罪魁祸首。

    但恶魔在深处,他若不管不顾,到底阿玄才会是那个被戳在枪头从母亲腹中被扯出来的胎儿。喻天年深吸一口气,平复些许,对田老师说:“我没看。”

    田老师没说话,目光投向旁边小桌,那上面有几张纸,是帖子的打印件,喻天年垂手可得。

    他无意识地紧了紧拳头又放开,目光又从那几张纸转回阿玄身上。他走近他,轻拍他的背道:“我看看,好吗?”

    他温柔极了,沉厚的声音像一双温暖手掌,试探着脱掉被冷雨打湿的脏衣服,爱抚脆弱的赤裸身体。

    阿玄的瞳孔在一瞬间骤缩,而后又逐渐放松,几经闪烁,终于点了点头,又一次颤抖着把自己打开,交给了喻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