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两张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撒玄青和撒术暗黑而抓马的前半生,没什么引经据典,遣词造句简单直白到堪称粗陋,可喻天年却在迟到十几年后忽然理解了上学时学渣同学那种每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就成了天书的感觉。
什么叫“祖传乱伦”?
什么叫“阖家卖淫”?
生下孩子的“侄女”和“叔叔”是谁和谁?
打着“姐弟”幌子的“母子”和“姘头”又是谁和谁?
……
连狗血八点档电视剧都没看过的喻天年无法想象如此猎奇的伦理剧情,更无法将活生生的阿玄和姐姐匹配到文章中的任何一个词汇,只觉得两只耳朵嗡得直响,眼前迷幻的金光遮住了周围人望向他的突破他理解范畴的眼神。
喻天年像一个第一天去学校的孩子,茫然四顾,高大的身材和冷峻的面容不仅无法让他维持半分平日里的肃穆淡然,反而显出极度的无助来,声音也是一样,一句“这是什么”问得几乎让人忍不住心疼他。
“这……喻先生,您先冷静一点,问题咱们一点点解决。”田老师斟酌着,选了学校方面最关心且相对最不匪夷所思的一个点切入,“现在这帖子里提到撒玄青有许多……呃……不正当收入,我们N大一直非常注重学生的思想品德,所以我们——”
“我不是……”喻天年回过神来,他擅长将注意力聚集在某一个具体的点上,遇到问题时顺着线头一步步解决早已是习惯,此时虽然心中有数不清的草泥马来回呼啸逡巡不去,但既然田老师替他找到了这个线头,他倒仍能用混乱的大脑想清楚学校最关注的点——“我和他不是那样的关系,我们就是……恋爱。我没有……’支付’他,他不是那样的人。”
他望向阿玄,可阿玄不敢看他,因此不知是什么表情。
田老师也同他望一个方向,磋了片刻下巴后又开口:“那撒玄青最近买了房子,这是真的吗?”
喻天年点头,“有”字一出口,老师之间多了好些目光交流。即便N市房价尚算合理,可对于好些家里没什么根基的N漂来说,要在这里落下脚来仍不是件容易的事。在场的都算是端着全国知名高校铁饭碗的幸运儿,那也不是每一个都有固定资产的,更别提全款支付。一个平平无奇的大一学生,像买菜一样买了套房子,谁能没点儿想法呢?何况许多人那讲不清道理的固化逻辑又将一套普通至极的一居室直接变成了金碧辉煌的大别墅。田老师脑子里明显也有大别墅的影子,再开口时语气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不友好。
“那撒玄青买房子的钱是什么来源呢?”田老师的眼睛很大,眼球像戴了十年高度近视眼镜似的凸出,平时在一张笑意盈盈的国字脸上显得很憨厚,此时严肃地瞪起来却让人有上了堂的错觉。他沉声道,“学校这边登记的资料来看,他父母离异,而且父亲早就去世了。”
“这不矛盾。”喻天年脱口道。
太过斩钉截铁的反驳反倒让人难以认同,田老师拿起了桌上的又一份帖子打印件,问:“喻先生,您了解撒玄青的情况吗?”
“我——”喻天年卡住了。这个问题像根鱼骨生生楔进他最碰不得的喉头软肉里,吐不出咽不下,憋得鼻腔酸痛。
他想给出肯定的回答,此情此境若他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无异于亲手将阿玄推开到一片孤零零里。可就在他咽下一口血,再竭力把“了解”二字挤出来的一瞬之间,田老师已经敏锐地获得了他要的答案。
又有些回应,如不够斩钉截铁,就不用再出口了。田老师打断他未出口的谎言,道:“照这贴子里写的,撒玄青凭自己应该很难全款买一套房子。”
帖子写得再引人入胜到底说不清真假,就算在高校论坛间水花高溅,有要出圈的势头,也都是当猎奇读物和茶余饭后的消遣谈资。招生又没什么严格政审,一个普通学生的已经碎了好几年的家庭有龌龊也好,有传奇也罢,都不干学校的事。何况N大校风自由开明,情感心理课不是凑学分用的,安全卫生用品有地方免费领,还配套发放图文结合的健康性行为教育手册,绝不是裹臭脚的做派。只要品行端正,不违法违规,学生们恋不恋爱上不上床,跟谁恋爱跟谁上床都是私生活,学校不主张管也懒得管。所以上次局长夫人来学校那么大闹一场,学校也没对撒玄青做什么处理,谨慎起见让他请几周假别影响别的学生便就作罢,期间那局长夫人又几次施压,学校也都表达了这个态度。可若他真是卖淫卖给个有妇之夫,尤其本来正主的死到底和他有没有关系就各人有各人的看法,现在家属又号称手握证据,不依不饶发动舆论找学校麻烦,那学校就只能考虑怎么给家属一个交代了。
喻天年心里空空荡荡,强自镇定才能勉强维持面上有理有据的模样,艰难开口道:“……他有别的家人。”
除了父亲的死,阿玄没说过家里的情况,买房子时他说他有钱,喻天年也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钱。照帖子里的说法,阿玄该是没什么钱的。父亲早年生意做得还行,后来不知怎么就不景气了,离婚又几乎把所有钱都分了出去,死后虽然留了点财产,但除了可供大学教育和生活的钱外也就是个百来平的住处,并不是什么豪宅,到现在还空在老家。母亲一直是普通公司的普通职员,工资饿不死撑不着,再婚是和同公司的另一个普通职员,后来生的孩子才会跑,就过着普通人手忙脚乱的日子。又说她好不容易离开那个畸形变态的家,只当自己没生过大儿子,几年都不联系,也不给大儿子生活费。“姐姐”确实比妈像妈,在一个颇有名的公司,职位不算低,是一路睡上去的,现在年纪大不好卖了,才被公司打发去一个养老城市开拓新业务。
想到姐姐,喻天年立即皱起眉来。这场合全然处于他的知识盲区,所以虽然只一个转念就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不合适,却还是已经晚了。
果然,下一秒,田老师就问:“其他的家人,指的是’姐姐’吗?”
照帖子里说的,姐姐昨日残花,如今是个被边缘化的管理层,拿个普通的高薪,绝算不上富婆。作为一个堂姐,会愿意凭白给一个可以住校的大学生堂弟全款买房子?
喻天年当然知道实际上姐姐会为了阿玄付出一切,可为什么呢?这不合常理。他可以不问原因,不代表别人也能全盘接受。
“我不是特指谁……”喻天年生疏地找补,可他进退维谷。阿玄身边反正是有排空座位上贴着“金主”标签,房子若是他买的,他就能坐在那儿,但不管他坐不坐,都不影响别人还能坐。
迟一秒想到这一点,他也就顺势放弃了打补丁,整个人再一次被保护不了阿玄的无力感裹挟着,强打精神找其他的突破口。
说起来这事虽然很能迷惑人心,但其实逻辑很不通顺。一个“理应”没钱的人,就因为和一个“理应”有钱的人睡过两次,再有什么高消费就都跑不掉是骗这个人花的?大千世界茫茫人海,要有多粗的腰杆多厚的脸皮才会觉得自己家能为全世界的钱代言?
喻天年快速地梳理着思路,试图找出问题真正的症结。但还没梳理清楚,阿玄那边却终于有了反应。
“不是我姐姐。”撒玄青抬起头来环视了一圈办公室里的各位老师,之后视线落回到田老师身上,直直看他的眼睛,说话声音不大,却很坚定,“我的事跟我姐姐没有关系,你们不要扯上她。”
他从进门起就呆钝胆怯一言不发,此时“挺身而出”,不先为自己辩白,倒急着把“姐姐”择出去,就好像自己的前途还不如“姐姐”被挂在嘴上说一说来得要紧,不分轻重缓急,显得愈加古怪。田老师蹙眉,想接着问正主,但刚开口就又被打断。
“我的事我可以完全做主,也可以完全负责,和liberta约过的也是我,学校想了解的事我才最清楚。”
“那……”
“那是我爸的保险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