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撒玄青说起这笔最令人难言的财富时,表情和声音都很冷淡,使人错觉他还是个不通世事的孩子,只是不知从哪里听到这么样一句话来鹦鹉学舌。然而喻天年脑子里却又嗡得一响,悲伤随着闪回的记忆排山倒海而来,几乎将他淹没。

    阿玄在他怀里望着他的眼睛,执拗地反驳他,“会赔的(注)。”

    他从业多年,听过无数身后理赔款庇荫家人的故事,无论一条生命逝去带来多少打击,无论那些故事有多令人唏嘘的底色,最终到底都是庆幸的。不仅外人这样看,就连阿玄也说过,反正都要死,有钱拿总是要好一点。可只有他见过他那时的眼神里有多少无奈,多到模糊了,以至于竟令人分辨不出来,傻到以为那真是一个无知的玩笑。

    在场的老师也都是一怔,显然没设想过这样的财富来源,田老师嗫嚅几次,却都没发出声音。反而撒玄青又开了口:“我没拿过liberta一分钱,以前约的别人也没有拿过钱,你们不信可以去查,想怎么处分我也都可以,这些跟我姐姐有什么关系,你们凭什么找她?”

    “不是……你……”田老师舌头打着结道,“怎么查怎么处分你先不用想太多……嗯……你把事情说清楚就行了……呃……学校还是要和家、家长联系……”

    “我是成年人。”撒玄青说着,清澈的眼里竟有了些戾气,“不需要监护人了,而且她本来就不是我的监护人。”

    田老师正想说入学时是这样登记的,会客室的门开了,来人正是这位’家长’。她像带了一身凌厉的寒光,使人错觉她身上穿得是有反刺的铠甲,鞋跟一坑一眼得钉在地上,整间屋子瞬间静得落针可闻。

    “你要跟我断绝关系了?”撒术看着撒玄青的眼睛问他。

    撒玄青不吭声,而后垂下眼眸,像被撒术用眼神驯服了。撒术这才伸手放在他纤长的后脖颈上,轻轻捏了两下,很温柔。然而片刻后她开口却并不柔和,她环视一圈,问:“她呢?”

    “谁?”田老师没反应过来,这次是那位姓杨的女老师回答,“学校联系不上李女士。”

    “要对质的人都没来,”撒术冷笑一声,“就凭这么篇狗屁不通的东西盘问我弟弟?”

    杨老师是个暴脾气,听撒术不客气,马上拍响了椅子扶手:“你怎么说话呢?学校因为这个事儿弄得很被动,你不要不识好歹,这儿不是你撒泼的地方!”

    杨老师话说得其实也算不上太过分,撒术更不是无理发怒,都是明理人,纯粹是被人架上火烤成敌对两方了。偏点火的始作俑者找不到人,田老师捏着拳头耐住性子两头劝。学校那边低声交谈,有人出门打电话,也有人发信息,最后也不知道碰撞出了什么。

    相比之下,另一边则显得过分安静。撒玄青挺身无果后,便又沉默下来,也分不清那是委顿还是茫然,亦或是小孩子自个儿逃避了,把一切全权交给身后两个大人。两个大人倒也不拉扯他,落在他身上的爱怜视线移到对方脸上,明明刚认识不久,却好像默契得根本不需要语言,一个视线交汇已经交流好了。

    撒术的口气平复了些许,道:“田老师,该说的我们上一次已经说得很清楚,之后学校要了解的我们也都如实回答了,万副局长和我弟弟的聊天记录都发你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究竟如何学校应该都很清楚。我自己也是N大毕业的,我理解学校对学生的要求是什么,知道学校现在为难,给学校添麻烦我们很抱歉,所以也一直很配合学校。如果学校觉得有必要,我一会儿可以把我弟弟所有银行的流水打出来,只是……”

    她顿了顿,目光再一次在撒玄青和喻天年之间游移一瞬,之后咬着嘴唇转回到田老师身上,问:“这真得有必要吗?”

    万家人三天两头找麻烦,又没个具体诉求,想起来一个什么点就真假难辨地捏造一通,上次说害命,这次又说谋财,都是一戳就碎一辩就明,可谁能架得住没个头地折腾啊。更何况她不依不饶的不止这件事本身,还有其他不相干的东西,千里之外那些发霉发臭的陈芝麻烂谷子被撒了一地,连老家的邻居都采访到了。下这么大力气,纯粹是为了找个垫背的陪她们在悲剧里死去活来。

    凭什么啊?有什么意义啊?

    “我们没有谋财,更没害命。别的还需要我们交代什么今天也都能一并问。”撒术说着,看田老师欲言又止的表情,已经了然,“可是除了钱的事以外,帖子里别的内容都是我们家的私事,跟她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没理由因为她乱放狗屁就什么都得说吧?这违反学校什么规定吗?”

    “别误会,”田老师这方面政治非常正确,赶紧说,“N大尊重隐私,也不会因为家庭原因随意评价学生,就是……就是……学生的心理健康也很重要,这种情况——”

    “哪种情况?”

    “呃……”

    “我弟弟的心理很健康。我们不想解释自己家的私事不代表那堆狗屎都是真的。”撒术的脸色极阴沉,“田老师,能做的我们都做了,我们不可能无休止地配合他们的无理取闹,以后再不会做任何回应了。如果他们再纠缠不休,直接请他们让法院寄传票吧。学校对我弟弟有任何处理,我们也都会接受,我们相信N大的公正。”

    田老师苦着一张脸,感觉头要炸了。

    本来撒玄青就没违反什么校规校纪,这事儿简单来说就是出去玩踩了脚狗屎洗不掉了,纯属倒霉,跟学校没一毛钱关系,人却找上门来硬逼着学校管。管就管吧,学校里都是血气方刚的青少年,以前也不是没有过惹事的学生,两方事主摆事实讲道理,学校该协调协调该处分处分也就行了。可这回事主疯疯癫癫大闹一场不算,还用上了舆论武器,舆论是个太好控制又根本无法控制的怪物,它把学校推到风口浪尖,逼着学校做出回应,事实到底是不是清晰明朗反倒没那么要紧。学校左右为难,点火的事主却忽然不露面了,如今连另一个事主也耐心耗尽,留下无辜的学校自个儿灭火,这叫个什么事儿?

    眼看撒术拉起撒玄青朝外走,田老师赶紧跟上,试图叫她停下脚步,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能先把人留下再去请示领导。

    无奈不管他怎么叫,撒术都走得头也不回。喻天年倒是留在后头,刚过来时他受了一会儿瞩目,这会儿又没存在感了。他跟同样晚一步的杨老师说话,杨老师的注意力也在前面的两姐弟身上,对他免不了敷衍,回应得飞快,前一个音还没从嘴里出来又被后一个音咬掉一半儿,每个字都只有半拉能听得清:“这个我们知道了,问题是告也得人家来啊,学校也不能帮她去……什么?你说你们告她?”

    杨老师惊讶的一问让前面的一行人挨个停下了脚步,包括姐弟两个。

    “学校需要事情有进展,我们也需要有个了结。”喻天年说,“是非对错学校也没法评清楚,交给司法部门最合适。”

    “你们告什么?”田老师问。他不知道喻天年算不算“家长”,于是又迟疑地去看撒术,见她正咬着嘴唇,像在竭力忍耐什么。而撒玄青早已又恢复成一副有些呆钝的模样,茫然地望着男人。

    如果不是手被捏了一捏,撒术会立即喝止喻天年的自作主张。默契原来都是假的,他根本什么也不知道。姓撒的一家人矛盾极了,他们最是百无禁忌——随大流、守规矩、不出格、该干什么的时候就要干什么……这些观念与他们全无关系。他们永远叛逆如少年,什么都不在意,绝不会为虚无缥缈的明天打算。但他们又都暮气沉沉,从懂事起就殚精竭虑,什么都怕,什么都要逃避。太过急迫的,太过沉重的,甚至太过喜悦的……但凡他们觉得自己无法承受,就会立即抽身放手。而他们的神经太细,卷进这样严重的事件中,只应对到如今这个程度已是倾尽全力了,撒术不敢想象阿玄自找麻烦会怎样。可是阿玄,他对那个男人的信赖程度超过了她的想象,他比以往那么多年都怯懦,又比以往那么多年都勇敢。他在从小与她共识的生存法则,和那个男人带来的未知挑战里选择了后者。

    像一叶小舟离开港口,去跟随包容他的海。

    撒术忍着浑身说不出的酸涩,咬紧颤抖的牙关,松开了阿玄的手。虽然她看向喻天年的眼神里满是寒意,但有一道紧闭的门却悄然打开了。

    喻天年像她微不可查地一点头,继而问田老师:“这篇帖子目前被转了多少次了?学校有采取措施吗?”

    “暂时没有。”田老师说。这话一问,大家了然,帖子如此狗血,热度自然极高,虽然具体数据还需要去找信息技术中心 要,但就粗略一看也够上一次法庭了。

    撒术心跳得很快,难以分辨究竟是为了什么。她再不看喻天年,只侧垂下头,暗自捏紧了拳头。

    注:有个两年的期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