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回去时喻天年没开车,情绪还没平复,他不想给阿玄带来哪怕一点点危险。

    他坐在出租车前座,依然是透过后视镜看后排的姐弟两。这次阿玄也在透过镜子看他,只是被他捕捉到的那一瞬就匆匆收回了视线,垂下头去。而另一边的撒术依然像上次似地看向窗外,右手无意识地磋磨左手掌心。

    撒术的心情复杂极了。

    就在一个小时以前,她接到喻天年消息,奔赴学校如奔赴战场,一腔要誓死保护阿玄的责任与热血之下藏着如蛆附骨的阴冷恐惧。

    她深爱阿玄,从出生那一刻起,他就是她的天使。她不止一次地抱着阿玄,深深吸嗅粉粉嫩嫩的胖娃娃身上的奶香,心中总算又有了一线牵挂。可是她又不敢靠近他,不敢摸阿玄鼓鼓的小脸蛋儿,不敢去亲吻他覆满绒绒胎毛的头顶,甚至随着他的成长,她连单独与他相处也不敢了。她软硬兼施让阿玄提防自己,花费相当大的精神保持与阿玄微妙至极的距离,直到有一天阿玄告诉她他是gay,她才终于能够再拥抱他。

    他们相依为命,可她赶赴的战役,最需要的盟军不是她。真正的盟军与她意见相悖,而现在她要遵从他的决策。

    这顿晚餐三人谁也没吃出味道,阿玄的魂不知道飞去了哪里,撒术和喻天年也是满腹心事,只是他们能先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共同的目标上,强撑精神。

    撒术认识许多法律工作者及媒体人,此时边翻着通讯录盘点,边顺着喻天年的思路想下去。一旦反守为攻,可捉摸的东西便多了很多。除了诽谤,私自调查阿玄的个人财产也涉嫌违法。再说财产,一个贫苦出身的年轻副局长,何以能让家属认为拥有以百万计的财产供他自由支配,甚至若非有意外,竟连家人的注意都无法引起?

    他们三两句找出这些漏洞,几乎确定局长夫人对阿玄的所有纠缠都不为她娘家其他人所知。除了她从小娇养,不涉权利,因此已为人母仍莽撞任性外,她家没一个简单人物,但这次恐怕都要被她一窝坑了。随着事情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最恨这位夫人的恐怕不是他们三人,最着急的恐怕也不是学校。夫人家里发现她干得荒唐事会作何反应喻天年和撒术无从得知,因此还得抓紧时间多做打算。他们要一起跟这条大腿斗上一斗,前方路上哪怕有多大的石头都要搬开,好让阿玄稳稳当当地走过去——

    可谁也没想到,就在他们严阵以待时,这些大石头已凭空消失了。

    *

    那位夫人再次出现时,阿玄他们竟都没在第一时间认出来。

    他们三个人约好了一位可以咨询的律师,顺便要再商量一下这李家整个儿晃荡的节骨眼上是否该从长计议。可才出来往楼后停车的位置拐过去,夫人便拿一把刀冲出来想扎向阿玄。然而她已虚弱到不需要什么像样的抵抗就足以阻止,情急之下喻天年的随手一推使她跌坐在地半天没爬起来,一件蓄意杀人的案件活像三岁小孩的闹剧。

    尽管如此,喻天年还是吓得心和嗓子一起劈了:“你干什么?你疯了!”

    他先是把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的阿玄紧紧锁进怀里,之后又捏着他的肩头上上下下检查他有没有受伤,确定小孩完好无损后心跳总算平复了些许,继而便是无法控制的盛怒喷薄而出。

    喻天年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在大脑里沸腾,因此四肢冰凉,手指像被冰冻过似的硬邦邦,放开阿玄转而捏住女人脖子时指关节的蜷曲都发得出喀喀响动。

    撒术此时方才从极度惊恐里找回呼吸和意识,却顾不得去看阿玄,就先跑上前去扒喻天年的手。

    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面前这个男人有着不逊于所有身强体健的壮年雄性的力量,手指如同铁钳一般,根本连个缝都撬不开,哪里还是唯唯诺诺叫她姐姐的那个人?

    “你放手……先放手,你不要这样……这样她会死的,你会杀了她的……你不能杀掉她,要偿命的,你要一直看着阿玄的……”

    撒术大着舌头从男人的手下挽救夫人的性命,汗水蛰痛眼睛也不敢闭一闭。

    夫人好像比之前一次见显得饱满些,可一靠近就会发现那是严重浮肿带来的假象,整张脸如同一团发面,对比之下脖子简直细得不正常。或许是她太虚弱,也或许是喻天年的手颤抖得太厉害,本应该十分有力的颈动脉的跳动竟都无法被捕捉到。被捏在掌心的东西毫无生机,仿佛只是只高脚杯,掰断了就能扔进垃圾堆里从此眼不见心不烦。而夫人竟好像也是这样认为,她的挣扎比方才的袭击更像儿戏,几乎只是出于生理性的条件反射。

    喻天年的耳边全是杂音,早已听不清撒术到底在说什么了,唯有一个名字能穿透厚重的屏障到达他的内心深处。手指总算被稍微勾起了一条缝隙,然而空间还不够,撒术急地大喊:“阿玄,阿玄,你快,快快快……阿玄……”

    阿玄此刻狼狈极了。

    他早已见过了许多死亡,甚至可以说他短暂的人生只与死亡有过最深的羁绊。可事情还是不能沿着“重复-习惯-麻木”的路径演进,他依旧惧怕死亡,尤其惧怕它吞吃掉他深爱的人。

    被喻天年扼住的咽喉其实是他的。

    “爸爸……爸爸……你答应我的……”他叫得像只虚弱的猫,像几年前那样。只好在这次他叫的不再是一副冰冷的身体,而这次这个人会为了他萌生杀意,也会为了他重归平静。

    工作日的午后,烈日炎炎,没人知道这个住宅区的一角为什么会有四个瘫倒在地,红着眼剧烈喘息的怪人。

    呼吸不再那样疾风暴雨时,阿玄爬起来投入了喻天年的怀抱,难以置信似地紧紧搂住他,亲吻他,不断小声叫他。他差点儿要失去他,但他拉回他了,这是他生命中的第二次。

    他陷在劫后的温存里,却听撒术猛然尖叫:“你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