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他们只一时松懈,夫人竟向掉落的刀爬了过去。幸而她爬得有气无力,瞬间就落在撒术后面。
撒术伸长胳膊侧摔在地,堪堪握到了刀柄,接着向边上一滚。起身时鞋掉了一只,满身灰尘,胳膊上还有蹭破渗出的血迹,狼狈不堪,整个人筛糠似的,骂人骂出了一把玻璃渣的效果,嘶哑且破碎:“我操你他妈……离我弟弟远点儿,有账……滚去找你那个……人渣老公算!”
她恨不得立刻把这疯子关到一个再也无法打扰他们的笼子里,就在这一秒!等不及找什么坑爹的漏洞,咨询这个那个,写各种材料走所有漫长而繁琐的流程,撒术忽然发现这些全都是可以跳过的,而这只需要打一个电话。
夫人没对撒术报警做出任何反应。
三双眼紧盯她的一举一动,这才注意到她连眼皮都没力气完全抬起,脸色是种诡异的青紫,披散的头发秃了许多明显的斑块,像一个趁着回光返照从ICU逃出来的病患。
她所有的悲伤和愤怒都已经在方才拿刀冲向阿玄的途中用尽了,她所有的生命力也同时耗尽了。
她没有泪水,只剩绝望牵动她的嘴角,竟露出了堪称美丽的笑,轻柔平和,像坟场的晴空。
她的嘴唇微动,像在说话,可声如蚊蚋,最终是撒术小心地凑近去听。
“我不该送你去医院……不该……妈妈错了……妈妈不该……”
如果那天晚一会儿,她的云逸就了无牵挂,不用再受罪了。不过也没关系,她可以晚一点回去带她走。她不会让她害怕,也不会让她太痛苦,也许比当初不救她要稍稍多一点痛苦,但她觉得云逸会原谅她的。
她说得没头没尾,换个人听大概会觉得她一贯疯癫,几句车轱辘话怕是永远转不完了。可撒术在这方面何其敏感,刹那间已确定了她在打算什么。
“你想带你女儿一起死?”撒术捏住她的肩头摇晃,像要晃醒她,“你不要!”
阿玄闻声立马从喻天年的怀抱中探出脑袋,警惕地看夫人,方才没顾得上流的泪水奔涌而下,跌撞地迈出一步,竟也想朝她走去。
喻天年拦不住阿玄,半扶半抱带他到了近前,臂间软绵绵的身体直接滑下去,与夫人面对面地坐在了地上。阿玄伸手握住夫人,边摇边说:“为什么呀?你为什么呀……你别这样……”
姐弟两与夫人在这一刻像是极亲密的一家人,再看不出上次见面扯头发甩耳光,几分钟前还动刀子要人命了。喻天年有些回不过神,看着他们,恍然觉得自己与他们隔着什么。
“为什么……”夫人又扬了扬嘴角,终于出声了,不再歇斯底里,声线其实很好听。这个问题她自己问过无数遍,实在是问恶心了,答案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也或许其实根本就没有答案,如今干脆不管不顾把所有屎盆子往自己脑袋上扣,“是我没有用,我太蠢了,都是我的错……”反而终于拥有了种荒诞的轻松。
“可是你的女儿,云逸,你不能替她做决定。”
她笑着摇头:“我没用,是我对不起她,我没照顾好她,她太痛苦了,都是我的错……”
“你家发生的事和你们没关系,你和她可以好好活着,她那么小,不想死的……”阿玄近乎哀求,转头看一眼喻天年,只一瞬又转回去,“我们不告你,都结束了好不好?你陪着她好好过好不好?”
可夫人再也听不进任何话了,她平静地喃喃,“我陪着她……我会陪着她……都是我的错……”
她话音太低,凑那么近都快听不见了,反而衬得阿玄抽噎得很厉害。明明是她将阿玄的生活搅了个乱七八糟,却像股冷风,一阵将人吹成重感冒就不声不响,捉不到踪迹了。
喻天年感受不到阿玄和姐姐突如其来的情绪转折,依旧攥紧拳头怒目而视,直到有车驶近的声音,继而几个人的脚步声,间或还有确认位置的交谈声传来。
警察到了,他眉心倏地一松。只要把这个女人抓起来,生活就会重归平静,喻天年下意识挪动脚步,跟随心里的渴望向楼前面的大路迎去。
谁知就在这时阿玄却忽然起身向他跑来,从背后紧紧搂住了他,同时撒术也迅速将藏在身后的刀重新捡起塞进自己包里。原来姐弟两个才是真正的默契无双,反应快得像一起喝了兴奋剂,分工明确一气呵成,等警察真走到近前时,只剩下一个普通纠纷,推搡过后双方早已冷静下来的现场。
*
从派出所里出来,夫人便径自走了,走得很慢,却是不带走一片云彩的走法。
其实他们知道她根本没有方向。她的心死透了。
方才在派出所里她面对任何询问都是一言不发,已经完全不在意自己是否会获罪。阿玄三人先后表示只是误会自行解决不用追究的时候她稍微抬了抬眼,但也就止步于此,最终也没说什么。
阿玄他们跟在她身后,对她说话。他说事情都结束了,说她们没有错以后会好起来,说她们要继续恨他也可以……可她始终没有回头,没有停下脚步,不快也不慢。
于是到了第四个路口,阿玄终于停住了,静静望着她单薄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一片紫红色的晚霞中。他这才松开一直紧紧抓着喻天年手臂的手,脱力似地栽进男人怀里,轻声道:“爸爸,我想回家。”
热气透过衣料触到喻天年的心口,那里却依然一片冰凉。喻天年手臂的肌肉绷得很紧,方才那一路他忍出了一身热汗才没将那个女人抓回派出所去,向警察隐瞒她持械袭击的事实时,喉咙像被卡了颗核桃。
喻天年被从心底升起的悲伤席卷,它们披着愤怒的皮,里头却全是蓝色的。他自己也没意识到他其实熟悉它们,他们早在父母留下的每一个背影中相识了。
他无言地任阿玄伏上自己的背,回家的路上想起了自己很久不曾想起的在N市的那间屋子。
原来泄气的感觉只发生在一瞬间,他想,真难受啊。